春来百花开,渭城在这样的一片春露中却是灰色依旧。从清晨群鸟停歇的屋檐瓦瓣伊始,这片灰色随着它们的啼叫蔓延在沥沥青石之上。
青石深色,鸟啼间杂里,隐约伏起一声惨叫。
丞相大人的府邸好是热闹,络绎而来的人挂上虚情假意的笑容,拱手作揖祝贺。那笑脸下藏了几分真心无人可知。
他们大多更在意这一场恭维能否给自己带来加官进爵的欢喜。添喜、沾喜,从来喜的都是旁人。
有人埋怨天色不美,使得他在匆匆赶来的路程上打湿了自己的新鞋。他倚着廊檐下的高柱小声抱怨,一边又向旁人说着自己这双鞋是今日从哪家新得的,市面上有多紧俏,他又花了多少功夫。
语调里是掩不住的炫耀得意。
他身边的人含着不满与轻视,冷嗤着扫过他的衣着,像是懒得理他,偏头看向一侧,目光一紧,连忙撞了撞他。
“你干嘛?!你干嘛你!你动作给我小点儿!别踩着我鞋!”那人惊恐地叫了起来。
“快闭嘴吧你!”身侧的人压低了声音,警告道,“丞相大人来了。”
丞相大人来了,也就是说,这一场宴会的主角来了。
槿国其实很少有人看得懂这位大人,达官显贵不了解他,草寇流氓亦为了存活更不可能将目光往上挪太远。
他的步履稳而快,负手从长廊一处的尽头走来,零散在各处的人不由得皆站直了身体,不敢在这位大人面前流露出一分不敬。其中的护卫队更是在一瞬将警惕心提到最高。
俞暮南冷淡地撇了眼廊外,对身后人道:“你去吩咐。”
“是。”
廊下风起,俞暮南身后的青年驻足,逐渐与他义父的身影拉开距离。中年男人看上去隐约有些烦躁,调令捏在手里,穗子已经乱了。
青年让来客先自便的声音落在他身后。
风吹散青年的余音,俞暮南忽然顿住脚步,双眼微眯,对身侧人道:“你弟弟呢?”
俞溱杨微微低头:“南司十二骑远驻山云十六峰,调令虽是早就下了的,路上不免耽搁。昨夜里蒋适夆来信,月前关山化雪,融释的雪水延山脉汇入溪流,溱江水暴涨拦了去路。天不亮的时候,小柏就去接了。”
穗子打绺,俞暮南深深地看了眼俞溱杨,未再追问什么。
“就按时辰来吧。”
“是。”
男人抬步往左去,深廊尽头是那间从不愿让人踏足之地。今日是他的寿宴,俞暮南顿步在屋子前,胸腔随着步伐的停顿开始猛烈起伏起来。
“义父!”俞溱杨神色一凛,低眉疾步上前关心,“您怎么了?”
俞暮南抬手打断了俞溱杨的关心,头也不回,将声拢低道:“我要在这歇会儿,宴要开了再来叫我。”
“明白了,义父。”
“我要歇会儿……”
在俞溱杨声音之下,是俞暮南的一声低喃。
俞溱杨禀手、转身再回头,濛濛灰天里,他看见俞暮南打开了那扇门,门里是同样浑浊的一截时光。
他看俞暮南心甘情愿踏进了那段时光,又心甘情愿地关上了门。
他是旧时光的裙下臣,经年妄想亡灭于君臣间的龃龉,他这等卑微如狗的东西,便要让龃龉如燎原之火,烧到如今的君与臣头上,以偿当年惊艳。
俞溱杨表情未变一分,心中计算着,踏步离开。
门内,正中央,天窗泄进来的那束光中,一个女子的画像十年如一日地悬挂在那。
男人不发一语地走过来,早年间双腿落下的伤即便愈合了,也不足以支撑他过久地站立。他拉来一把椅子,在那束光边坐下。却不沾染一丝光的痕迹,他将自己完全罩在阴影之下。
绵长的叹息里,他朝光落下的地方开口:“阑意,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没人会来回答他的话,他也早就习惯了在这间屋子里自言自语。
“等再下几场雨,就要满十六年了。阑意,你看,我白头发都开始长出来了,日子真是过得好快,快到一瞬间我再抬头,就发现已经好久好久了。久到我都有些……有些忘记你的样子了,阑意……”
尘埃中浮着湿润,它们攀附上俞暮南的双腿,忽如其来就令俞暮南疼得嘶了口气。
那些阴暗不尽地在潮湿的空气中增长,那当年的夜里,孑然身影口中悲惨的嘶吼被掩盖在涣椽江汹涌的喘息中,恨意如夜色浓重,生命如枯树垂败。
而如今,他揉了把腿,倒没带什么恨意,像是已经完全忘记了当年腿断时是如何疼到昏死过去。
狼狈的模样早已被人藏进时光的角落里,唯有现在的风光无限被牢牢抓在手里。
他只是说:“零蜣那族人到底是厉害,我这双腿断成那副样子竟也能治好。要不是太坚持什么所谓的正义,也不至于落个全族皆死的下场。我也不必这么些年每逢阴湿,都还要再受着这种噬骨钻心的疼。”
他似乎并没有太感激他口中的“零蜣”,口气稀松到像是对待寻常人。
画中女子当然未能回应他什么,她只是一如既往地挂着那抹得体的笑。大家闺秀的模样,容颜定格在最美妙的年纪,与阴影里的俞暮南早已不再是可同类而语的人。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只是动了动嘴,没发出什么声音。
俞暮南死忍疼痛站了起来,缓慢地踱步在这间房中。调令被放在一边,他从不踏足那束天光之中,只将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放在画像上。
他忽然觉得,阑意有些陌生。
那粉色的衣衫连同画纸一起,在十多年的时光里泛了黄。他从前总是急于报仇,每每来同阑意讲些什么,都是气愤而又急躁的。
如今再看,他猛然发现,画上的脸好模糊。
就像他自己的脸那样。
于是俞暮南站在那束光边,死死地盯着那副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