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郎中说你的病有好转了,何苦要说这样的话呢。”
赵氏摇摇头:“别为娘再花钱了,娘的命数已尽,要去陪你的爹了,娘很高兴。”
“那娘要弃我于不顾了吗?”
赵氏伸出形如枯槁的手,捧住陈叁小小的脸:“我的儿,娘这辈子最高兴的事情就是生了你,娘也想看你成家立业,可地府要收娘了,娘也没办法。”
陈叁泪如雨下。
“咱家后院,那个干涸的莲花池下面,是你爹的衣冠冢,等娘死后,把娘和你爹葬在一块儿。”
陈叁哭着点点头。
赵氏无力地垂下手,看着窗外的日出,艰难地喘着气,开始回忆起她的青春。
“我和你爹是青梅竹马,他天生跟普通百姓长得就不一样。他出生后不久,他的爹娘怕他被官府的人带走,就带他从陈家村,搬到了赵家村。可惜,他十六岁那年,官府的人还是发现了他,把他带去了洛阳行宫。他临走前,说一定会……会回来娶我的。”
说到这里,赵氏止不住的咳嗽,陈叁见状赶紧去给她倒了一杯茶水。
赵氏被陈叁扶起来,喝了口水,虚弱地躺在陈叁怀里,继续说:“后来整整十年过去了,明熙五年,他终于回来了,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我虽然比他小三岁,但是过了二十岁,就成老姑娘了,我一直不肯嫁人,一定要等他回来。我知道的,他答应了要娶我,就一定会做到的,他从来没有骗过我。”
陈叁看着赵氏苍老枯朽的面容,难免悲从中来。在这样的封建时代,一个农家女,在最好的年华,因为一个不知道是否能兑现的承诺,等了一个人整整十年。
“他回来后,知道他的爹娘都已经去世了,难过了许久。在二老生前,我一直把他们当作自己的父母照顾,但是二老说,如果他们知道会生一个注定被官府抱走,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的孩子,他们宁可不生。”
赵氏叹了口气:“可是我们普通的老百姓,怎么能和官府作对呢?”
陈叁温柔地问:“爹回来之后呢娘?”
“你爹回来之后,我们很快就成了亲,娘的肚子里很快就有了你,那是娘此生最开心的一段时光。你爹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所以你叫陈三。”
陈叁拿袖子抹了把眼泪,原来这个看似简单的名字有这么好的寓意,可见他爹是爱他的。
“可恨的朝廷啊,娘还没能把你生下来,朝廷就把你爹带走了,过了两个月,就跟娘说,你爹已经被处死了……”
说到这里,赵氏声泪俱下:“为何要这样欺负我们平民百姓,为何就是见不到我们过得好一些啊?”
陈叁一时无言,赵氏又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为什么就是见不到我们过得……过得好一些……咳咳咳……”
陈叁轻轻地将赵氏放回床上,腾出身体去倒水,结果等他转过身来,赵氏睁着眼睛,看向窗外高高升起的太阳,身体已经没有了起伏。
陈叁手里的茶杯掉在了地上。
他很轻地喊了一句:“娘?”
没有人回应他。
他走到赵氏地床前,跪下,怔怔地看了赵氏许久。
阳光透过木窗的缝隙,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的双眼微微睁开,眼底映着窗外明亮的天色,仿佛仍在留恋这一方水土。她的手还紧紧地攥在胸口的棉衣上。
陈叁难以置信地愣了许久。
桌上的茶盏还残留着未喝完的药汁,微风吹动窗棂,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屋外,鸡犬相闻,邻家妇人的说笑声隐约传来,烟囱里炊烟升起,像往常无数个平凡的日子一样,可是陈叁失去了他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亲人。
最后,他缓缓伸出手,将赵氏的眼睛合上。
—
在觐朝,乡间百姓的丧葬礼仪虽不及皇室贵族繁复,但依然讲究孝道和礼制。
陈叁遵循传统,为母亲操办葬礼,尽可能体面周全。
他在家门口挂上了白纸灯笼,在屋子里挂上了白布,这是上次和阿稷赶集时,阿稷提醒他要提前准备的东西。
他从河里打来了水,为赵氏净身,梳理头发,换上整洁的衣物。随后,赵氏被安放于床榻上,脸上覆盖白布。
阿稷得知消息后,也来帮陈叁的忙。
他在灵前设一张木桌,摆上香烛、饭食和水酒,并和陈叁日夜交替守灵。
陈叁披麻戴孝,腰束麻绳,三天滴水未进。
到了出殡的日子,陈叁和阿稷遵行赵氏的遗嘱,准备将赵氏的棺材埋在干涸的莲花池下。
莲花池的土被挖开后,陈叁在里面找到了一个木盒。这是他爹的衣冠冢。他将衣冠冢打开,准备将爹的遗物拿出来,放在赵氏的棺材里,让他们一起长眠于地下。
木盒打开后,陈叁大吃一惊。
里面竟然有一缕被红绳绑住的白发。
正如赵氏所说,他爹天生与普通人长得不一样,但是他没想到,是这种不一样。
陈叁虽然震惊,但也知道当务之急是先让他爹娘下葬。
木盒上隐约刻着潦草模糊的字迹:
未亡人赵姒,明熙六年立
陈叁将那缕白发放在了赵氏的身边,阿稷帮忙抬棺,将棺木放入土里。
陈叁亲手撒下一抔黄土,以尽孝道。
随后,他在莲花池前插上一块木碑,上面刻着赵姒的姓名与生卒年月。
由于他不知道他爹的姓名和死亡日期,便留下了空白,待来日知道了再填上。
陈叁感觉到,他离这一天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