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不绝,寒露失去音讯,王府闭门的第十日,林肃撑着绢布伞,抱着大叠卷宗,匆忙回府。
雨水溅湿大红官袍,在将至府门时,林肃抬眸,便看到灯笼湿蒙光线下的女子身影。
素白衣裙,乌发垂落不簪一物,在萧冷的风雨里,她细腰削肩,伶仃得过分,被乌发拢着的那张脸看过来,隔着秋雨,白得成了个女鬼。
林肃一怔,一双凤眸骤然收缩,而后泛红,他手一颤,五指握着的绢布伞几要掉落。
寒露也看向他,初始眼里平静无澜,惯常的空茫,但转瞬之后,细雨落在她眼睫,她缓缓眨眼,待再看向他时,似有若无之间,一双眼眸便是漾着令人心碎的水色。
轻轻一眨涟漪泛开,她向来倔强而平静,此时此刻朝他展现的这种脆弱,无疑把他的心都拉着往下坠。
若能让她好过,便是要他的命,他也是给的。
林肃握紧伞,大步走了过去,将她牢牢拢在伞下,刚要问她这段日子如何,为何消瘦至此,便只见面前的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他不及阻止,她便朝他磕了头,声音散在这秋雨里,冷到人骨头里去。
他听到她颤着声音说:“如今我已无处可去,还望大人垂怜,收我在身边,便是为奴为婢我也愿意。”
“大人,我想活下去,望您成全。”
寒露知道她的演技很拙劣,她的目的太明显,但她也知道,这完全够用。
她知道,他定会,同意。
果然,待她话落,啪嗒一声,林肃手里的卷宗掉了一地,他竟也没管,躬身斜伞,忙扶她起来。
这位严正的刑部大人失了态。
自看到她后,他似乎总是如此。
这些卷宗都极其重要,林肃在刑部翻找规整了许久,站在门口迎着他家大人的小厮见此赶紧上前,倒是很有眼力见地过来拾起了卷宗,又退到一旁。
虽然他不敢抬头,单凭方才匆忙的一瞥,他便知是个极美的人,不免心生疑惑。
他家大人向来不近女色,一心都扑在公务上,家里老爷夫人塞多少个貌美女子都没用,何以今日却如此,被这女子的美色所惑。
连他都能看得出来,这女子定是不怀好意地接近他家大人,如何他家大人却被迷得神魂颠倒,竟是连卷宗都不管了。
但小厮也只敢暗中腹诽,私下叹了口气后便收着卷宗退至一旁,听候吩咐。
连头都不敢抬。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顺着伞骨一滴滴落下,在两人脚边溅起一个又一个的水洼。
雨激起朦胧水汽,林肃撑着伞,隔着雨雾看伞下之人,看她的眉眼。
雨雾缭绕,他分明看不真切,分明知晓……她看他的眼神早无幼时的喜悦和欢欣,但经年过去,透过这一场雨,他仍旧看到了那一日她离京时的情景。
也是这样的雨天,她小小的脑袋探出马车窗口,稚嫩的手费劲地朝窗外伸,他也踮起脚,两人的手却仍是怎么都够不到。
小姑娘一边抹眼泪一边问他:“肃哥哥,以后,以后你会来找我玩吗?会,会帮我荡秋千吗,会买那桂花糕给我吃吗……”
“会。”小林肃跟小大人似的,眉头紧锁,在不断地踮起脚终于碰到她的指尖后,郑重其事地说,“宁儿,你别哭,以后我定会去寻你,我们有婚约,你是我的妻子,我一定要娶你。”
小姑娘并不知道婚约和妻子是怎么回事,听到他说会来寻她笑开了花,眉眼弯弯地说:“好呀。”
“那我等着肃哥哥。”
只是,她再也没等来她的肃哥哥。
事隔经年,那场雨下到现在,雨雾中的二人也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孩。
沈颂宁成了寒露,成了会伪装会欺骗会利用会杀人的少女。
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眉眼弯弯要他荡秋千的小姑娘了。
被困在那场雨里的,始终都只有他一人。
“宁儿。”他却还是这样叫她。
“我带你回府。”
——
“回禀主子,寒露姑娘已经进了林府。”
汝阳王府书房,秦宗正站在青竹屏风外,躬身回禀。
话落,却许久都不见屏风那处传来声音,只余窗外秋雨从屋檐掉落的滴嗒声,像是一把重锤,重重锤在人心上。
太静了,屏风内的人一直未有吩咐,斜斜倚着、弯折脖颈的身影映在屏风的青竹之上,在这昏暗室内莫名诡异,像极了地狱里的鬼影。
这沉默实在难捱,秦宗冷汗涔涔,却不知自己又说错了什么,惹得主子不快,他不过是如实禀报而已,难道这事他还能欺瞒不成?
况且这寒露姑娘是主子亲自下令,派去林府。
秦宗只知听令行事,自己的这位主子喜怒无常,阴沉难测,纵使他追随他多年,也不知他对这事、对那位自己亲手带大的姑娘的是何态度。
好,说不上,倒是比旁人多了几分阴冷狠戾。
差……倒是不错,但却又不似寻常厌恶,反倒看着对这位姑娘极是看重,就好像是把她当成了自己珍重的宝物,甚至是宠物。
他能逗弄,但旁人不得沾染半分。
可若是如此,又为何要将那小姑娘送入太尉府,如今又送入林府。
左右不过是暗卫,贱命一条,想来在他们主子心里,和其他暗卫也无区别。
但寒露到底是他手底下的人,看着她这么多年,秦宗也不禁为那小姑娘叹口气。
何必要喜欢主子呢。
一个主,一个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