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书一手捂着痛苦的脸,一手攥着拳头半遮着下半身,半跪在地上低吟。花铁铁少有的脸红了,只看着田世子将陈书扶到一边坐下,郑重行礼道歉,说对不起不是故意的云云。
陈书前倾着弓着身子,扶额皱着脸,艰难地回复说不碍事,花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云云。可脸上的汗水,一粒一粒往地上砸。
田世子见陈书疼成那样,就跟着冒汗,作为男人,有些事情是能感同身受的,怕陈书为了面子,有事儿也说没事儿,再者那里关乎男人的终身,以后开枝散叶子嗣绵延,全靠它呢,便建议:“逸之(陈书的字)你这也不能大意了,要不你去内间宽衣,叫长安给你看看,他医术高。”
虽然我医术高明这件事情深入人心,但我觉得此刻他想表达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想说花铁铁武艺高强,下手也许不轻,可别误了陈书,留下终生遗憾。
不等我拒绝,原本想着疼一会儿就没事的陈书,忽然就领会了田世子的意思,匆匆点头同意,请我面诊。
惠王齐王,还有堂邑夫花铁铁,这些人闻言,神色各异。我毕竟是医者,此时他们好像没理由也没办法,说点儿恰当合理的话出来替我解围,于是空气,仿佛有些许凝滞。
啧,其实他们不在场,这事也没啥,我帮着看看也就罢了,就像在学宫给堂邑夫治痔疮。眼下他们在,反而是在考验我脸皮到底有多厚了。
唉,伤在哪不好,偏偏是那里,偏偏知道我底细的熟人都在场,我反复斟酌,确定是挂不住脸去帮陈书瞧,“嗯……我不善男科,要不还是去我师兄那里……”
“应该还不至于劳动你师兄出面吧!”陈书一惊,豆大的汗水从他下巴上滴落,显得他气色更加土黄。
田世子道:“对啊,你就先给他看看要不要紧,要真是太严重了,再送去苏神医那里不迟。赶紧的吧,逸之嘴唇都青了……”说着田世子就将我推进内室,然后和陈书的书僮陈约,一同把直不起腰的陈书扶了进来。
我们在里屋看伤势,田世子守在门口慌乱地扇着扇子,焦急地来回踱步,时不时透过门上的纱帘往里瞧,看不清就越发惴惴躁动起来,像是等候娘子生产的人夫。
好在陈书的宝贝儿,不是很严重,就是有些红肿胀痛,我叫陈约去跟台球园的小二要些冰块来,放进盆中,浸了凉毛巾给陈书轻柔点敷了一会儿。
之后,我从随身的小药匣里,拿了一瓶药给陈约,叫他给陈书仔细涂上。那药金贵,最是止痛,平时我都舍不得用,今日就便宜他吧。
上了药,陈书立马便不疼了,一丝清凉,甚至让他心情舒畅,烦恼一扫而光,见我医术确实高明,大赞我是神医,穿好衣服便起身合礼连连道谢。
我客气一番,嘱咐他说这几天那处会有些淤青浮上来,叫他不要慌张,府上要是有活血化瘀的药,吃一点就好。
门口的田世子知道了,大大松了一口气,叫田男男赶紧换盆水进来,给我净手。
呃……这么贴心,我真是谢谢他了!!!
我是医者,论起来确无男女之嫌,但是出了内室,场面还是有些尴尬,众人喝了口茶压了压,便又开始打球,只是花铁铁悄没声息地挪到了最边边的第三张台子上,而中间那张台子空了出来,男人们宁愿观战,也不肯再开一局。
唉,早知道薛环不来,我就不来了。这个死花铁铁,真是会给我找事情。
我必须尿遁。
回到梧桐院,我先进密室,视察了一下皇帝和太子交给我的任务,这个任务托付给哑叔执行,他果然没让我失望。
回到房中,想从书架上,找出鱼鳞册来画。
却不小心把给平安准备的用来压箱底清宫图翻了出来,这图已经画的差不多了,还没完工,是因为上面的郑清,我没给画全五官。
从前我决心当小子的时候,画这些倒没觉得有啥。可是后来不行了,我做男子的心动摇了,所以提笔的时候总是羞涩,怎么也画不下去了。
自打树屋那晚我想做回女孩,返京以后更是放在书架上不曾翻开。我想就索性这样,以后平安或者郑清绘画技艺好了,自己填上去吧,也不失一种闺房之乐。
贴上标签,放进螺钿大漆首饰盒里,再送去攒嫁妆的西厢房,等平安出嫁了再一并给她。
回到书房,展开鱼鳞册,将这些日子我们经历的场景见闻都画上,除去山居小院。
原因嘛,自然是,我和花铁铁会偷看平安的私藏手札,花铁铁和平安也总是趁我不在时,一同来翻看我的鱼鳞册,故而有些事情,只能放在心里,即便再想画下来也得忍住。
这一点,写过日记的人,应该是懂的,日记上的东西,未必都是自己真正想记录的,即便是写出来的那些,也总是真亦假来,假作真。
正画的投入,一滴血,落到画卷上,我赶紧撕了书案上闲置的一角生宣擦干净,以免血液渗入鱼鳞册纸张,同时用帕子捂着鼻子,擦完才仰着头去水盆那边清洗干净。随后取了一颗鳄血菩提,塞进嘴里,仰面躺在床上。
我的身体又衰弱了不少,我感到害怕,心脏扑腾扑腾的跳着,头有些昏沉,手脚有些发愣,口舌发木,类似晕血。呵,我知道这些反应是我太紧张太恐惧导致的,想我曾经刀光剑影,厮杀奋战,浑身是伤,血流不止,血腥味儿越甚,我反而越战越勇,何曾畏惧过?
以前我不怕死的,现如今却怕了!
我怕,固然是贪恋世间的美好,更重要的是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我们都刚刚崭露头角,那么多事情还没提上日程,我怎么舍得死,又怎么放心死!?
不过,看样子我大概参与不了了多少了,这世间可以没有我,但有些事必须得完成,我得筹谋起来,留下明确的策略,指点他们如何替我活下去,完成未竟的事业。
鼻血止住,我拿出一个新的鱼鳞册。
闭上眼,稳住心神,调整思绪,我慢慢的把心中勾勒过无数遍的雄图伟略,完美展现,然后睁开眼,一鼓作气,全都倾尽笔下,一条条,一项项,一桩桩,一件件……反复斟酌,再三批拟,用朱笔添加删减,一个主张后面是一套又一套的方案,可谓详尽,揭我全力,确保有备无患,力图万无一失……
所有策略,简明扼要,直击重点,我可没时间和精力像戏文里的那些谋士们一样,故弄玄虚,搞什么锦囊妙计,我也没有那个神来的本事掐算的那么准,我死以后,更没可能守在花铁铁堂邑夫他们身边事事跟进,时时修正。
我只能按部就班尽可能的,把自己能预料能想到的谋划对策都写得清楚详细,这样,花铁铁堂邑夫他们看起来不费劲,做起来不费事,如此而已。
若是他们能够按照我预估的方向成就事业,那便是上天的恩典,如若不能,我们也都尽力了,唯听天命尔,弗憾矣。
这样想着,心里轻松了许多,死亡,便也没那么让我恐惧了。
七皇子还有最后一副药,哑叔那边年底就能完成,花铁铁的资金一到位,河西之地的事情就可以全面展开,堂邑夫学宫大考以后,便可在朝堂上崭露头角,一切都在慢慢走上正轨……
可我还是忍不住感紧迫:如果没有和杜晦相认,我所剩的时间做这些事情,会很充裕,不用急,也不需急,完全可以慢慢来。但现在不同了,我如今的生命中不光只有事业。
于是连日来,每当我反复检查修补策略,累牍劳形之时,心底便总有个声音告诉我,布局得再周密,也会有万一,非人力可左右,差不多就行了。既然时日无多,何不速速利用最后的时间,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赶紧去找他吧,人来到世上走一遭不容易,这些年都在忙事业,也该留些空间,为自己活一次。
未竟的那些事业,注定来不及参与了,那便只当自己现在就死了,遗言留好,往后的日子,就做个旁观者,看看活着的人会怎样活怎么做,就好。
所以,长安啊,接下来的重点就是——去好好享受一下儿女私情吧!余下的时光,要狠狠沉迷情爱,可不能委屈了自己。杜晦,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才回到人间,回到我身边,一定没那么简单,把最后的时间都留给他,才对得住他。
我看着窗外的月光,淡然地笑了笑,合上鱼鳞册,封存的标签上写着:我最隐秘不可告人,一看你就脸红心跳,血脉贲张,想要翻云覆雨,扬帆弄浪,激情四射,乾坤共振的——雄心壮志录。
然后写了一封信,一起放在书架最里面的机关秘匣里,等时机到了,秘匣就会弹出来,顺利给花铁铁他们发现。
至于我要离开这件事,得先瞒着所有人,包括他,我还没想好怎样开诚布公,也许会在某一天就销声匿迹杳无音讯,成为下落不明不知死活的传奇,也许……会拥有一场盛大的送行。
但眼下,能瞒一天是一天,做好决定,我不动声色,日子如旧。
“这些天,你都在忙着什么?除了薛环那小子来找你,你能抽出些空闲,便足不出户的?”平安见我闲下来了,在院子里荡秋千,才来找我。
“忙着画图,画鱼鳞册。”我懒懒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