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就要回老家了,晚上许冉和谢存山约好了一块儿吃饭。
快到时间了,谢存山给她打电话,说赶不上饭了。要她别等了。
又说,“你放心。明早我肯定送你去汽车站。”
许冉也不生气。
谢存山现在全职跑外卖,没日没夜。签的是劳务外包的合同,没有五险一金,也没有公共假期,多劳多得,跟她一样。
他经济上没有安全感,就拼了命地跑单子。越冷点外卖的越多,别人不愿意做的大夜单他也接,元旦至今他一天都没休过,打了鸡血似的,成了他们站点接单最多的。
许冉叫他休息。他不肯。他说牛大哥教过,系统也会给骑手分层级的。要想接好单,第一要少拒单,第二要多跑。【*无意的算法残酷,澎湃推文】
许冉拗不过,给他买了个巨大的保温壶,让他好歹路上能喝上热水。
晚上许冉自己下楼觅食,发现街边的小饭馆都关门了,街上人也少了很多。吵吵闹闹的城市,忽然安静得让人不适应。她回家泡了碗面,加了两个蛋。
吃完饭她就看跳舞视频,跟着比划。
她最开始学跳舞是想像莎莎一样寻个新门路,现在却有点儿喜欢上了。跳舞的时候她可以什么也不想,热滚滚的汗流下来,心里的一些事儿都不记得了。
她试了几种不同的课,最喜欢的还是拉丁舞。老师夸她先天条件好,人也聪明,进步神速。其实小时候她跳过,有童子功,那时候许明宗的生意还没做大,周末的时候他就开着小电动送她去上课。下了课他就带她去吃牛肉饼。她那时候开始长身体了,胃口大,一个人可以吃两个。
许冉想着这些事儿趴着打盹,电视里家长里短的民生节目之后是地方天气预报,说今晚雨夹雪。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醒来是有人拍门,喊着,冉冉,冉冉。
许冉立马清醒了,这是谢存山的声音。她抬头一看,十一点多了。
谢存山一身寒气,全副武装,外套护膝和口罩都没脱,只龇着牙露出一双眼睛笑。兴冲冲地往里走,说,你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他从背后掏出一个花花绿绿的塑料袋,里头鼓鼓囊囊的,许冉扒拉着一看,愣在原地半天没说话。
谢存山累得一屁股坐下来,就着她的被子喝了一大杯水,胡乱抓着她,抬头问,“高兴吧,惊喜吧,你都看了两三回了,我怎么着都得给你买回来。你不知道... 本来我七点不到就往那儿去了,结果那狗屁系统,又给我派一单。还好那个小区保安我认识,没耽误。”
许冉吸了吸鼻子,推推他肩说,“四百多呢。”
其实她心里很高兴,只是她很少收到惊喜,不知道作何反应,反而显得木讷。
她低头给他取口罩,谢存山却忽然捂着她手说,我自己来。
他颧骨露出来的地方有一片紫红。
“你摔车了?”
许冉这才发觉,外头下着雨。
她犟着力气,硬是撇开他的手,把口罩取下来。谢存山嘶嘶地吸气。他的颧骨紫了一大块,嘴角也破了,眼皮也肿了。他还是嬉皮笑脸,说,“没摔车。我就走着走着,没看路,摔了一跤。”
许冉也不知哪来的委屈,眼睛突然就红了,“我是傻子吗谢存山。”
“好好,我不骗你。其实是跟人打了一架。我站里的。我早看他不顺眼了。他老抢我单子。”
许冉还是不信。蹲下来扒拉他的外裤和护膝,又气得深呼吸,推他膝盖说,“你这个朋友真厉害,打架能把你棉护膝都打破了。棉花都飞了。”
谢存山浑身上下都疼。许冉又心疼又气,蹲在地上就是不起来,他瞒不过她,讷讷,“...不是我的责任。对方全责。我保证没有下次。”
许冉扭头去看他。两双眼睛一块儿红了。
她把眼泪憋了回去,站起来吸吸鼻子,冷冷地说,谢存山明年你别干这个了。真的。算我求你。
谢存山忍着肋骨的疼去拉她的手,说,我答应你。我当然答应你。不是说好了。攒三万块钱,我就不干了。快,你快试试合身不。
许冉半天没说话,由他拉着,过了一会儿忽然两只手握住他的,很大的力气,说,走,咱们去医院。
谢存山拖住她,“去过了,不然还能更早回。没伤筋没动骨。那人态度好,还额外赔我八百块钱。”
他还挺高兴。
又笑嘻嘻说,我饿了,要不你给我下碗面。我今晚就在你这儿将就一晚。我怕回去吓着外婆。
许冉去厨房下面,又翻箱倒柜找火腿肠。
排气扇最近不灵光,时好时坏。她还没关火,排气扇就突然断了。
噪音后突如其来的留白,门外传来一声低沉的啜泣。
许冉疑心是幻听,跑回客厅,看到谢存山低着头,正把眼泪都胡乱抹到皮夹克上。
她以为他疼哭了,急得要死,问,“是哪里疼?我现在叫救护车。”
许冉第一次见谢存山哭。
谢存山紧紧按着她的胳膊,半天没抬头,意思是‘我没事。’
许冉意会,感受到他周身的肌肉都绷着。她没动。等他终于喘上来这口气,才慢慢抬起头。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红得吓人。
许冉永远永远都忘不了那双眼睛。
谢存山努力克制表情,但委屈还是从嘴角泄露,“棉衣给弄脏了。”
—— 到商场的时候正好八点,那家小店正好在拉铁闸门。
谢存山好话说了一箩筐,老板才重新把门又开开,打着手电,爬到阁楼顶给他找货。
谢存山一分钱都没还,说,老板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出来的时候,外头开始雨夹雪。
外卖送单群里,好多人说不送了,今年就做到这儿了,大伙儿都平安,明年见。
上周临市刚出事,渣土车视线盲区,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就这么没了。这事儿还上了新闻。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今年都不想赚过年这点加班费了,只想早点回家过年。
谢存山把袋子护在小腿肚子里边,又用雨衣裹了一层就想往许冉家赶。牛大哥给他打电话,说有个急单,平台人工客服刚刚联系的,跑腿的活儿,小孩发烧急着用退烧药。离他不远。问他接不接,接了平台有奖励。
他送完药,雨更大了。小车闯了左转红灯。他反应快,把车一扔,人从座位上沿着地蹭了出去,正好躲过轮胎。
袋子的底是在那个时候蹭破的。他抱在怀里一路匆匆,路上又黑,没看见。
“这塑料袋质量不好。”
谢存山平静了一点。又觉得因为这点小事哭很丢脸。
“可不是嘛!”
许冉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怎么办。”
许冉把棉衣抖开,看了看,说“送干洗。”
“那能行吗。”
“怎么不行。辣椒油干洗都能洗干净的。”
“口子在哪儿呢。”
谢存山翻出来给她看。
“哎呀,我都没看见。这么一小块儿,等我过两天回去,叫我妈补补。我妈年轻时候学裁缝的,手巧。”
谢存山抿着嘴巴,还是闷闷的,很沮丧,垂着眼睛不说话。
许冉问他,你还记不记得我那件蓝色毛衣,有个小熊的那件。
谢存山思索了一下,讷讷地点点头。
“毛衣被我烤火烧焦了,也是我妈给补的。怎么样,是不是看不出来。”
谢存山到底年轻,情绪消化得快。听了,抬头问她,真的?
骗你我是狗。我不骗人。许冉说。
“我们明早就去找干洗店。”许冉又补充承诺。
“不是都关门了。
“总有不回老家的。”
谢存山觉得她说得特别特别有道理。肉眼可见地高兴了起来,掏出手机立马开始搜索干洗店。
许冉重又回去煮面。
厨房温度最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刚刚煮的面已经坨了,棉絮似的,漂浮在水里。汤头也冷了。
她重新开火,另起一灶,又滋滋地煎上两个鸡蛋。
排风扇死而复生,忽然又重新吭哧吭哧呼啦呼啦地开始运行。
水不一会儿开了。热滚滚源源不断的的水蒸气扑面而来。
许冉拨动面条,过了半分钟,忽然扔了筷子,双手捂住脸,流下比水蒸气还要滚烫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