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芷怡回了白港老家。
………
说是老家,其实那栋房子,更像是姥姥的衣冠冢。里面除了她用了几十年的家具书画,还有穿戴了一辈子的那些衣服首饰,虽然名贵得很,但也只能留在“坟墓”里落灰。
墓碑就立在老别墅后院里面,老别墅又在白海边,料谁也想不到,姥姥的骨灰早就被撒在冒着沫儿的蔚蓝海水里。
这巨大的一方地,重金之下,每个角落都有姥姥的痕迹。
……
其实这个姥姥,苏芷怡并不熟,除了墓碑上的照片,苏虹从来也没和她漏过一星半点。只不过,很久以前来祭拜的时候,在别墅里乱逛,摸到了客厅墙柜里的一个老得不行的摄像机。
不知道是单纯地没用了,还是被人遗忘在这里。
她闲得无聊,去几公里外的沙滩小店买充电线,给它充满了电,试了试,竟然还能开机。
翻了翻,里面也没什么,一些拍卖品的照片,一些旗袍的照片——可能这个姥姥真的喜欢,存了一百多张不带重样的,甚至有些眼熟到都还在别墅衣柜里。她躺在沙滩上一张一张慢慢翻看,直到看见了苏虹。
一共只有两张关于她的照片。
一张是苏虹和一个女人的合照,两个人都笑着,挽着手,一齐从摄像机里看过来。苏芷怡早已习惯苏虹身边伴侣一个接一个换,但还没见过她这么年轻柔软的一面,像是角色身份反转似的,一时滋味不明地抽了抽嘴角,拇指懒懒摁按钮,切下一张。
第二张是苏虹穿比基尼踩着海水露齿笑的照片,大着肚子的模样。苏芷怡一愣,下意识撑手坐起身来,眼睛靠近放大细节。刚刚照片上那个女人还在,在一旁扶着她,眼里全是她,画面温情地不得了。
苏芷怡盯着看了一会儿,没什么情绪地继续往下翻。
下一张,背景是个大向日葵图案的毯子,正中躺着一个被裹起来的婴孩,脸上的皱还没褪去——苏芷怡有七分确定,那是自己。
姥姥是在苏芷怡出生的第二年去世,据说很疼她,但是她脑子里没有一点记忆,因此一开始完全是基于对死亡的敬畏和血缘上的联系才前来祭拜,当然还有苏虹的威逼。
直到发现了那个相机,淡淡的好感和几分亲切感才浮上来。毕竟她可从来没有在苏虹那里发现过任何自己小时候的记录,相比之下,这个姥姥还是值得她每年特地回来看一趟的。
苏芷怡进别墅门,照例先从衣柜里挑一件旗袍搭在肩上,又去梳妆台挑了一个品色不错的镶玉木簪,慢慢悠悠踱步到□□。
墓碑后植了一大丛粉菊,经专人打理开得格外茂盛鲜艳,中间放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大黑盒,干净精致。
苏芷怡慢悠悠走过去,先把旗袍木簪整整齐齐摆里面,敲了敲盒壁,方才退后几步,正了正姿态,对着墓碑鞠一躬,乖巧道,“姥姥您好,您闺女的闺女来看您啦!”
“今年给您挑了件金丝粉绸料加白狐毛内衬的裙子,您当初自己收藏的,不知道现在还记不记得了。”
“还有个簪子,顺手拿的,我前年在拍卖会上带回来的,不知道您有没有提前进别墅看过,芷怡眼光向来不行,请您勉强笑纳咯。”
说完,她等了一会儿,大概两三分钟,听见风声后,才鞠第二躬,说,“好的,今晚就让人给您烧过去,我先走了,你闺女还有事儿让我办。”
苏芷怡直起身板,单手插衣袋——她下飞机路过商场顺手买的,白衣白裤白鞋,连耳饰都换成了白的。
一头散发落在身后肩胛骨处,几缕在阳光下显出点棕,随风轻轻飘乱。
……
离开老宅,她一身装束换都没换,就这么着去了公司,下车时没忘了捞起副驾驶的老相机。
进电梯,员工认出她,都低着眼睛不敢抬头往边上靠,电梯门映照出她苍白的脸和唇,苏芷怡注意到,没忍住笑了一下,觉得自己今天穿的实在太应景。
叮一声电梯门开,总助从桌前诧异抬起头,看到她,诧异,下意识出声,叫,“小苏总。”
叫完神色又犹豫一下,眼神乱飘,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她眨眼,食指比在唇前,对着她“嘘”一下,半提醒半微笑,“别这么叫,我可继承不了她老人家的衣钵。”
转身,直接往里走,进门,苏虹第一眼看见她,开始皱眉,第二眼注意到她打扮的这幅“鬼样”,冷声骂道,“有没有点情商,苏芷怡?故意恶心我还是故意咒我?”
苏芷怡睁大双眼用力点头,挑衅夸张地笑,
“你看出来了啊,苏总,怎么样,心情是不是一下子很差?”
苏虹眉眼锋利,眼中的冷意仿佛要刺穿她,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让你滚回老宅又没让你滚到我面前碍眼,怎么,又有事求我?”
“……”苏芷怡不说话,笑看她。
“妈妈毕竟还是妈妈,是不是?”
她斜着头,神情冷漠,眼里一副“你看你还是不能翻出我手掌心”的泰然模样,肩背笔直,坐在皮椅上十分潇洒自信地挥笔,笔尖在纸页上龙飞凤舞。
苏芷怡还是没说话,站着原地,笑。
她抬眸往她撂一眼,右手停下,盖笔帽,放笔。
苏虹上半身往椅背靠,抱臂,目光审视性十足。
明明比站着的苏芷怡矮上许多,气势却带着天生的碾压和不怒自威。
苏芷怡缓缓抬眼皮,眼睛黑白分明,淡淡回看她。
苏虹半仰着头,僵持两三秒,下巴往桌上遥遥一指,吩咐道,
“先把这份文件,给你……罗阿姨送过去,记住要有点礼貌,妈妈满意,那就什么都好商量。”
罗阿姨……
苏芷怡回想起刚刚出电梯时那总助一脸惊慌又略带几分青涩的模样,咧嘴嘲笑苏虹,
“有没有我大还不一定,让我叫她阿姨,您可真要脸啊,苏总。”
苏虹淡淡挑眉,
“辈分就是辈分,让你做你就做,”
“不听话,就什么都别想从我这里拿。”
苏芷怡了然点点头,两秒之后从身后拿出相机,打开,啧啧撇嘴,
“既然如此,我也有一份礼物要送给罗阿姨呢…苏总,要不先给您过目一下,怎么样?”
屏幕亮光,将两个女人挽臂浅笑眉眼弯弯的模样印入苏虹眼中,沉默在空气中蔓延,整个办公室犹如瞬间浸入寒潭之中,苏虹眼神温度缓缓降至冰点。
她低低开口,声音带着几分隐怒烧起的暗哑,
“苏芷怡,你会为你所做的一切而感到后悔,你信不信?”
苏芷怡点头,“我信啊,当然信……不过,那又怎样呢?”
她把相机缓缓推到她面前,一字一顿道,
“做个交换,我不会把你的事情抖出去,姥姥祭日我会记得回来,与此同时,也请你,”
她压下头,缓缓强调道,
“不要再派任何人监视和打扰我的生活,否则,你想瞒的不想瞒的,以及所有不可告人的老底…就等着被我一一揭出来吧。”
她收手,轻轻朝桌面指了一下,语气不太好地提醒,“别砸掉哦,里面还有姥姥和她的照片。”
……
最终,苏芷怡在满室狼藉和一声声不堪入耳的辱骂中,顶着额头的染着血的伤口,迈入电梯。
路过总助办公桌时,她指节“咚咚”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女人神色畏惧,谨慎抬头。
一副怕自己被吃了的模样。
苏芷怡猛地凑近,视线像看不见的蛇信子在她脸上描摹,半晌才叹一声气,问她,“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和苏总的初恋长得超像。“
女人脸色一白,苏芷怡向她眨了个眼,得逞转身,按电梯,进门。
门关,她对着反光面,唇角僵直。她冷眼伸出食指,仔细抹去额角顺着太阳穴流下的猩红液体,又随意几下擦在素白衣服上。
手机疯狂震动,她不耐拿出,又在看到备注后松半下眉头,接通,“喂?”
“……”
“结果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