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命护在怀里的东西也被粗暴地掏扯出来,露出它的庐山真面目。
原来是一卷由铜钱和系绳编束起来的帛书。
暗红色的系绳在重负下断裂,五枚被香烛熏得微微发黑的铜钱“叮叮”散落一地。系绳上的朱砂涂料经雨水浸泡,已成黏糊糊的一片,在泡皱的帛书上不断蔓延。
只是见到不远处走来的人影时,对孟逢殃生出一点怜惜之意的家丁立刻闭上嘴巴,换作一副讨喜模样,邀功道:“大公子。”
连成一片的雨幕里传出声短促的嗤笑声,一个身着黄衣的公子衣摆飘荡,走到孟逢殃身前。
分明没有打伞,可周围的狂暴骤雨仿佛自动避开了他,从头到脚一身干爽。琴琅观他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却能做到雨不沾衣,气息连绵,双目如星辰斗转,就明白这公子已然步入“旋照”的境界。如此小的年纪可以做到修道初成,看来公子备受家中人宠爱。
与琴琅前世常见的修真小说等级不同,《登天途》的修为设定更复杂,不同境界会显示出不同的异象。大致可分为这样几个境界:
旋照,开光,融合;心动,灵寂,金丹;元婴,出窍,化神;合体,渡劫,大乘。大乘期往后,便是破开通天之门,飞升成仙。
“去看看是什么东西。”黄衣公子微微颔首道。
家丁连忙应声,伸到内衫左右摸索,掏出一只核桃大小的黑色圆球。
“咚”一声,圆球磕到地面,溅起水花。
外人眼中,地上的帛书仿佛对它有着特殊吸引力,圆球没有任何停歇,骨碌碌地滚到帛书前才兀然止住。随即渐渐冒出浓重的墨汁。
但琴琅和孟逢殃看得真切:这东西哪是一只圆球,分明是个身形佝偻佝的老人,干瘦得仿佛一枚果核,却有着一只最引人注目的硕大脑袋,额门高高突起,好像画像中的寿星公,仿佛下一秒就会因重心不稳而头先着地。
腥气从老人身上不断喷出,如同最劣质的墨汁,在帛书上逐渐汇聚成一枚钤印的模样。
众人耳边传来一道沙哑苍老的声音:
“……夫阴阳之气,噫而为风,升而为云,降而为雨,行乎地中,谓之生气……”①
黄衣公子抱臂听了一阵,初听还怀着几分兴趣,可没多久,他双眉越皱越紧。像没注意到孟逢殃无力搭在帛书上的手,蹬着短靴就踩了上去,用力一脚踹飞圆球,脸上尽是被人白白耽搁时间的反感和烦躁。
“蠢材,下回直接报书名。连一本《葬经》都听不出来,本少爷这些年的书喂你还不如喂狗。”
这一脚格外使劲,圆球被踹得极远,低哑的念书声顿时断开,过去三个数的时间才听到一声沉重的闷响。
公子嘴上训着话,脚步不再移开,有意在孟逢殃的手上多停留。
清楚听到咔咔的骨头断裂声,孟逢殃的眼睛微微紧缩,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张开嘴下意识想叫疼,又被理智死死扼制住冲动。因他心知此人性子骄矜而愚蠢,越是喊叫求饶,只会越激发他的兴趣,最终孟逢殃只是嘴巴微动,不敢吐露半个音节。
“没劲。”似乎真感觉孟逢殃这个玩具毫无乐趣可言,公子步伐往前动了动。
他今天穿的是一身杏黄纱衫子,华冠宝带,齐眉勒着一条喜报三元的抹额,上面缀着三颗圆润润,犹如奶油般的珍珠。几朵芍药花和香草簇拥着“揭车”二字,在那衣摆的角落开得热热闹闹。
琴琅很快认出了这位黄衣公子的身份,孟揭车。
洛京城在孟家治下可谓软红香土,举目皆是雕楼画舫,金粉高台,香车宝马,伶人的欢歌能彻夜不歇。
不过洛京孟氏之所以能闻名中州,不是因为其民安物阜,而是因为历代家主的风流韵事。
就说现任的这位孟家家主,孟揭车和孟逢殃共同的父亲,孟苍梧。他风流成性,平时喜欢仗着一副好皮囊寻花问柳,凭着一双含情目四处留债,直到门客们的提示变得不再隐晦,他才摸摸鼻子,表示知道收敛——此人不在洛京城玩,改成到中州各地置宅养外室。
眼下,光养在家主内院里的侍妾有七人,另有丫鬟通房十多余人,更不用提孟苍梧在外惹下的风流债,只能用“债果累累”形容。
孟逢殃便是这“债果”之一。
他的母亲白佛水曾是孟苍梧最宠爱的女子。孟家主爱屋及乌,即使孟逢殃八字弱,出生起体弱多病,时常会碰见“脏东西”,孟苍梧还是将一腔的父爱注入到他的身上,会抱着孟逢殃陪白佛水逛街游乐,逢人便指着怀中的小孩得意洋洋,笑着夸耀“(此)吾之爱子!”
白佛水死后,孟逢殃被孟苍梧牵着带回了禺谷园。
禺谷园是孟苍梧为纵情放逸,在洛京依山形水势而修筑的一座别墅,园中锦障逶迤,一派奢靡。于禺谷园宅南划出一块,名为“晰耀会馆”,是孟苍梧部下门客的处所。
孟家经商起家,孟苍梧平日忙于事务和风花雪月,与他膝下孩子并不亲近,元配妻子赵文月劝他多关心孩子,他权当耳旁风,态度敷衍得时常惹素来温和的赵夫人生气,气得最狠的一次,带了次子孟留夷回万里之外的西州娘家枯江。
孟苍梧无心哄她,那张在其他女子面前花言巧语的妙嘴,唯独在面对赵夫人失了灵。如果不是门客们尽力在二人之间周旋美言,这对早已貌合神离的夫妻怕是冷战到天荒地老。
谈起赵文月,这也是位奇人。虽然相貌不出众,家境平平,在修道世家中排不上号,但精明的头脑,决断的手段,使她在一众世家女中脱颖而出,赢得了视觉动物孟苍梧的注目,搭上修道的好风。
她一贯懂得做小伏低,长远布局,扶持着孟苍梧一步一步站稳根基,却在所有的关系网串联完后懂事地放手,开始闭门礼佛,不管曾经的部下怎样拍敲都打不开那扇朱门,似乎把全部的身心投入到次子孟留夷的教导中。
孟家培养嫡系,完全死按照兵家对为将者的五字要求:“智信仁勇严”。
每个被带回孟家的孩子,都将改掉过去的姓名,重新以他们各自选择的法器命名。并且在认祖归宗前,要经历一次检测仪式。一查血脉是否正统,是否被孤魂野鬼夺舍,二则看根骨优劣,是否能修道。
根骨中下之流的人在孟家有两条路可以走:做个红尘里的富贵闲人。或研究凡人通往修道界的唯一密码“聃文”,留在学堂,为以后的弟子开蒙。
孟逢殃资质不高,修仙无望。检测结果一出来,孟苍梧对孟逢殃逐渐冷淡,目光转向他的其他孩子。
孟揭车是孟苍梧与赵文月的第一个孩子,资质尚可,但成长时孟、赵二人疲于事务,等到忙碌完,发现他的性格已经定下来,敏感,缺爱又拧巴。赵文月不满意这个孩子,决心培养第二个。
次子孟留夷一直待在赵文月身边,平时深居简出,鲜少看到他的身影,孟苍梧听到赵文月对他的评价更多是听话,孝顺。但孟留夷是上品根骨,一出生就得到孟苍梧的瞩目,纵然在赵夫人的保护下见不上几面,孟苍梧待孟留夷格外珍重,好的资源都向他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