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带着其余几个家丁纷纷逃窜一样地离开——人死透透了,再待着不走,难道等着变成鬼找他们索命。一年才挣几个子,玩什么命啊!
中州的人们认为,人死后化为鬼,到了地底下是归酆都地府看管,而那些怨气太重,也就是执念太深的孤魂野鬼,既上不得天,又入不得地,没有了黑白无常的接引,找不着去往阴间的路。
如果魂灵不过奈何桥、不看望乡台、不喝孟婆汤,是没有办法重新投生的。时间一久,反而会变成邪祟,为祸人间。于是人们想出一个办法,每逢七月十五鬼门关大开,家家户户放起河灯,替鬼魂们照亮通往阴间的道路,让那些缠绵人间不知数年的魂灵们好托着河灯前往地府。
洛京城也有放河灯的习惯,但他们这儿的放河灯,跟中州其他地方的放河灯大不相同。
别的地方的放河灯,找上一些和尚、道士在河沿岸人来人往的地方打场子做道场,周围热热闹闹,看河灯的比河灯多,挤挤挨挨一同等候着各式各样的灯从水上放下来,笙管笛箫和唢呐的声音滴滴答答,也听不出吹的是什么曲子,有没有荒腔走板,总之会被喧哗的人声和夹杂着的小贩吆喝声冲散了旋律。
比起庆祝鬼魂们快些去托生,更像生者们的聚会。
洛京的放河灯却有秩序得多,黄昏后洛京河岸两边站满了人,临时搭起来的高台上高高地挑出锡纸做的银灯笼,从对岸远远望去,一排排的灯笼银晃晃,亮呼呼,好似整个台子都是由白银打造成。
台子上站了不同模样的能人异士,台下有拿着长杆的孟家子弟,他们的作用是去挑那些银灯笼,若有人能镇得住场子,使出来的神通有本事让全场鸦雀无声,才能从上一家挑去一盏灯笼。如果学艺不精,变出来的花样不够新鲜让人喝了倒彩,守台上的灯笼就会被掷下去当鬼魂托生的河灯。
这种用麻纸银锭做的灯笼最受魂灵的欢迎,传言可以直接托生到富贵人家。
有阴阳眼的庙公庙婆也见到过,说四处的鬼会争先恐后去抢这种河灯。掷出这种样式的河灯次数多了,就容易被这条河的水鬼惦记上,以后下雨走夜路时,要小心叫它拖下去折河灯给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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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候见面了。”
一直作壁上观的琴琅尝试迈步,发觉之前阻碍他前行的无形屏障已消失。
在这个修仙世界,人死后,如果魂魄七天之内没有被超度、没有归进地府,就会变成鬼物。执念太深的鬼物进而发生异变,变成邪祟。
邪祟的形态千变万化,修道界迟迟不敢下定论。唯一公认的一点是,由人异变后的邪祟,长相和之前天差地别。
影响魂魄太深的执念会把它们身上的某种特质无限放大。而依附某个载体的时间久了,也会逐渐与该载体产生一种冥冥的联系。
拿原主打比方,原主热衷行骗,天天惦念着骗人取悦自己的身心灵,久而久之便长成一尊看不清面容也看不清身高,甚至分不出是男是女的邪物。
琴琅看到他时,原主嘴巴的位置被蒙上重重叠叠的亮黄色符纸,如此,隔着蝌蚪般不断游走的符文,也能感受到他其中的恶劣兴趣。充满欢喜的窃笑仿佛一同从缝隙间流出。
而原主催动秘法“路引夺魂”,使神魂在长弓里温养,就相当于化身成逢殃弓的器灵。不光和逢殃弓休戚与共,长弓的状态等同原主的状态。而且活动会受到限制,可移动的范围前后最多不能超过九尺。
这么一说,他先后的修为变化,衣着破旧,全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想罢,琴琅的神识在这小天井走过一遭,心意转动,最终在厢堂的某个角落寻到一把遍体都是泥屑的漆黑长弓。
将上面的污浊尽数洗去,琴琅只觉模样也焕然一新。他观有片刻,就见双手干净如初,每迈出一步,十指指甲便疯长一分,水雾一样氤氲的绿色逐渐覆满十枚甲片,仿照蝉翼的细碎纹路,像极了烧好的天青瓷器,在推出窑炉的刹那间开片,发出泠泠清响。
邪祟本身的诡谲而浓墨重彩和雨水湿腐的凉气一下子扑面而来,冷意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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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状的河灯被大雨打得东歪西倒,在茫茫水雾中散发着惨白色的光芒。
水雾不停地翻滚,一只布满疤痕的手忽地破出水面,颤抖着摸索上了石台。
禺谷园中最常见山石池,孟逢殃掉落的水塘也不例外。岸边砌筑着块石,石头与石头之间还用了桐油石灰抿固,孟逢殃的五根手指攀抓了三四下,才艰难地感受到了支撑。
一连串的气泡水花之后,孟逢殃猝然冒出头。他束发的发带不知飘往何处,长发湿淋淋的样子恍若水鬼再世,在漆黑的池水里宛如随时会流淌下来的浓稠墨汁。
“咳咳咳。”
他习惯性地大口吸气,交换着体内为数不多的氧气,却无意识吸进几口雨水,顿时咳得天昏地暗,喉咙里仿佛泛起血腥的铁锈味。
在水中那种胸肺闷疼,几欲炸裂痛苦的窒息感一如暴风般再度卷席而来,连带着扒石台的手指都开始神经质地抽搐起来。孟逢殃只觉得头晕目眩,默默咽下混含着血锈味的唾沫,手腕一颤,没忍住身子重新沉了下去,又吃了几口水。
他的长睫被打湿,几绺几绺黏在一起,根根分明,像把小扇子似地塌下来,趁着翻滚的水波,孟逢殃强睁开眼睛,竭力地向着四周望去。
周围暗得仿佛夜幕降临,厚重的灰云遮天蔽日,叫人分不清楚当前的时辰。只有那盏新放的莲花河灯飘飘浮浮,倒映着微弱的光芒。
孟逢殃短暂地打量着身边的河灯一会儿,很快适应了这样的光线,接着,露出一个自嘲般的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