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天气多变,檐角铜铃被微弱的风扯得细碎作响,青石阶旁几朵茉莉花簌簌抖落几片残叶。
南曦蜷在月洞门前,青玉簪斜碎卡在飞仙髻之间,压得颈后那颗朱砂痣愈发红艳欲滴血。
这件织衣她不想亲手织完,那样眼睛太不舒服了。
一半手织一半用织机。
她将手伸向冰凉的织机,木梭在手心间游走,却总在第二行针脚线上打结。
“姑娘可是有些不舒服?”悄樱捧着姜茶进来时正好看见南曦双肩颤抖着,一只手搭在木梭上另一只手拿着墨绿色的手绢覆在口鼻上。
进来天气多变,悄樱在内的不少婢女都感了风寒,悄樱鼻音重重的说:“姑娘先歇一会吧,把这碗姜茶喝了去去湿。”
褐色姜汁在青花瓷碗中荡起涟漪,映出窗外墨色天气,像一团未散开的黑墨。
其实她并不是非要赶这么紧。
那天也是偶然间听见两个正在擦窗户的婢女在私底下悄悄议论,她才有了要织毛衣的念头。
“听说咱们这位谢大人可是大有来头,在京城皇上身边可是红人。”
南曦走近些仔细瞧了眼这小婢女的面貌。
看着眼生,能说出这话应该不是跟悄樱一样跟着谢昭野从京城来的。
她本想打断她们,毕竟祸从口出。
“唉,可大人也是跟丹姑娘一样,是个命苦的。”
他那种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是个命苦的?南曦来了兴趣继续听着。
“我之前是跟着华夫人伺候的,华夫人也就是咱们大人的生母。”
华夫人?南曦第一次听见这个名讳。
那婢女继续道:“其实丹姑娘是她送来笼络大人的,大人一开始就知道,所以从没碰过咱们姑娘。”
“姐姐,这点儿我是知道的,大人十天半月不来一次,府中上下无人不知咱们姑娘不受宠。”
另一个婢女声音里充满了叹息。
“你可别替丹姑娘惋惜了,大人能收留丹姑娘是看她可怜,从小没了爹娘无奈之下只能跟着华夫人讨生活,是她自己不争气偏要给大人蒙如此之羞耻。”
“华夫人为了所谓的爱情和权势弃大人而去,现在大人圣眷正浓那华夫人又眼巴巴的贴了上来。”
略微圆润的婢女撇嘴说。
南曦耳边猛地一震,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似随风传来,她好像看到了幼年时的谢昭野。
少年用力的叫喊,指尖无意识的紧扣腰间的羊脂玉珏。
“母亲,可是要弃我而去?”
他声音依旧倔强,让人听不出一丝心痛与惋惜。
腥红的双眼说不了谎。
南曦站在一旁看着年少时的谢昭野,他与现在的性情倒是毫不相差。
谢昭野背过身去,嘴强牙硬道:“你且走吧。”
冰凉刺骨的泪低落到南曦手上,逐渐凝固成一颗晶珠。
少年加快脚步往里走,他与南曦一般高,他看不见南曦毫不留情地用力地向南曦撞去。
他用力向前快步跑,耳边传来阵阵华夫人的叫喊声。
南曦被撞得踉跄往后退险些摔倒,一侧肩酸痛,沉沉跨跨往下坠。
谢昭野仅有的几滴眼泪全部落在南曦手心。
父亲与世长辞,母亲弃他而去。
南曦望着少年的背影,手中的几粒晶珠硌得她生疼,心中有种莫名说不出的情绪。
时光流转,南曦跟着谢昭野来到老爷子去世这天,谢昭野披麻戴孝,冰棺里老爷子眉心紧皱他老人家临死都在担念着孙儿的以后。
一众人哭声不止,这里面却没有谢昭野的至亲。
南曦看着跪在最前端的谢昭野,他倒是显得平静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一滴眼泪都没有。
不过人心底的情绪是隐瞒不了的,南曦心里既想他再悲伤些,又想让他不要过度悲伤。
她恨他强迫自己,南曦巴不得他赶紧去死,就算死不了一辈子都不要开心快乐,可话又说回来,他的家人也没有错,年少时的谢昭野并不认识她,那时的谢昭野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南曦的事情。
南曦心底很复杂,她看着室内白花花的一片,格外悲凉的冰棺,凄凉风吹起的白帘子不由得心里也跟着染上了一抹悲痛的情绪。
她想了再想,内心犹豫踟蹰不堪,她慢慢走近谢昭野,那个少年跪得笔直,南曦低头望着自己手里的几颗晶珠,她再抬头竟看见少年脸上缓缓落下一滴泪,她唯一能看见的一滴泪,鬼使神差地南曦缓缓抬起手她想帮谢昭野擦掉那滴泪。
猛地黄沙迷人眼,落日浑圆,边塞号角声混着茫茫大雪扑面而来。
南曦看到了在军营中的谢昭野,少年失去了所有亲人,所有的朋友都背叛他,谢昭野主动向皇帝请缨前来保家卫国。
刺骨凌冽的寒风吹得少年脸颊通红,手上脚上都留下了不少冻疮,南曦游走在军营里发现因为粮草短缺不少将士都得吃雪充饥。
她回头看见了少年红肿的双手正捧着一把冰冷的雪块往嘴里塞。
他竟吃过这种苦?
“大人也是吃了不少苦。”婢女继续说着。
南曦想跑过去拦着他,手臂触碰到谢昭野的那一瞬间,南曦感受到的不是人身上的温热反而是冰冷,寒凉的冰冷,南曦心中一惊,少年却无任何反应。
她忘了,他看不到她。
一道血腥洒在南曦脸上,少年正在奋力杀敌,南曦四处躲闪内心焦急不已,她在话本上看过战场的残酷血腥,她不知道真正的战场竟如此可怕。
“小心!”
南曦大声朝谢昭野喊,面目狰狞的大晋战士提着还在滴血的尖刀向谢昭野刺去。
她心脏急剧收缩,惊慌到不能自己,南曦觉得自己都要喊破喉咙了,没有一个人能听见。
忽的战士身上的盔甲被刺透,谢昭野惊慌回头,那位不知名的战士嘴角挂着笑容,用尽全身力气突出最后几个字:“公子,小心······”他双腿绷直僵硬的跪在谢昭野面前,头颅垂直低下去,双眼瞪大到最一刻都还未闭上。
南曦惊慌捂嘴,谢昭野身子一僵抱着那位年轻的战士。
漫天大雪纷飞,染白了枯黄的沙子,南曦的青丝染为白发,大雪抹去了将士后背的血腥,像是在为他们升入天堂准备了一场盛大的洗礼。
那场战事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谢昭野浑身上下都是丑陋的疤痕。
至亲全部离他而去,与他同生共死的战友好像只剩下他和一名叫阿威的小兵。
南曦几乎在谢昭野脸上看不到笑容,她跟着谢昭野一起回京,圣上龙颜大悦大手一挥就是封赏。
圣上知道虽有炸药方子,却因国库空虚制作不出来,他原以为这场战事必败无疑要用几坐城池来换取安宁,谁承想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竟替他打了胜仗。
至此谢昭野权势金钱爵位应有尽有,南曦看着他,她想问他高兴吗?
谢昭野站在南曦对面,太阳刺人眼,一根漂白的羽毛在他面前飘过,谢昭野缓缓抬起手腕想去捉住它。
骨指粗大的手指停在南曦面前,他顿住,那根羽毛飘向高空。
谢昭野瞳孔里似乎映出了南曦的模样,他眼里划过一丝疑惑的目光。
南曦心里一惊,他能看见自己?
谢昭野勾唇苦笑,快速将手臂放下,信步向前走。
日子过得很平淡,谢昭野从来没有不开心,但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他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府邸,年少的阿威坐在他身旁,金碧辉煌的一切伴他左右,这府中的所有的婢女小厮他都认识,京城中的富贵豪杰都得敬他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