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黄昏后,已然到了闭市的时间。街上行人冷清,再过上一会儿便要宵禁。今日本是寻常一天,忙碌许久的市尉伸个懒腰,眼下挂着青黑,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西市最近的治安不大对劲。
往日再怎么样都会有几个挑事的西域黑商,还有各种文化不同带来的矛盾冲突需要调节。可近来却平静到如同一潭死水,让他们这些人毫无用武之处。
从窗户外吹来的凉风让他没忍住打个寒颤,罢了,许是自己想多了,没有琐事不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吗。把不知道是哪个市胥忘记关上的窗户合拢,他也到了散衙的时候,早些回家歇息吧。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合上,屋内陷入黑暗,仅一点透过糊纸照进的微光。人影闪过,停留半晌后便消失在原地,如同鬼魅。桌案上留下枚晶莹剔透的红色宝石,幽光流转,似赤蛇朱瞳。
铮铮,古琴发出清脆声响,打破这一瞬寂静。
“那是从地府而来的诡异双眸,似有冤魂藏于深处。还有那人,只眨眼间就消失不见,甚是神奇。兄长,要不是有位好心女郎相助,我今日定然要被东家训斥。”
指尖轻抚琴弦,声若清泉滴落,泠泠淙淙。
“兄长,那女郎为人相当有趣,起初我以为是遇见了闹事的家伙,没想到她仅是喝不惯那调味茶。说实话我也喝不惯,真奇怪,为什么那些文人都爱喝呢...或许这便是我与他们的区别......”
琴声掀起波澜,弦音愈发急促,似有暗流涌动,隐隐透出几分焦躁与不耐烦。
他还在喃喃说着,语气从低沉转为崇拜,“哦对,今日又没遇见李太白,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再次出现,我真想亲眼见他作诗一首。”
声音戛然而止,似一刀斩断湍流,空余死寂缭绕。
弹琴之人瞥他一眼,缓缓开口道:
“聒噪。”
他讪讪一笑,知晓自己不能再继续,要不等下兄长又要犯病砸东西。两人对立而座,唯一盏摇曳烛火照亮狭窄房间。无人语,只低垂着头,陷入往日寂静之中。
那突兀结束的琴声继续,这次换了一人演奏。
延寿坊,
槐树新叶初展,零星花瓣凋落,他眉目低敛,指尖拨动古琴,琴声在苍茫暮色中蔓延,寂寥沉郁,仿佛天地之中仅余一抹孤影,风卷残花落了满身。可有一人破了这番意境,在角落里来回踏步。
停住抚琴,瞧着赖在自己小院内不走的无赖,陆象先饶有兴致询问:“怎么,明日就要正式赴任教书,你不再回去准备准备?”
那无赖捂住耳朵,也反驳得头头是道:“希仲兄这话不对,愈是准备愈是紧张,不如干些琐事缓解情绪。要知道,好心态决定教师的一生。”
“哦?那听白女郎这话,便是胸有成竹了。”
“......如有。”
陆象先抚掌大笑,颇有几分阴阳怪气地夸赞道:“没想到女郎还精通几分佛理。”
无赖这回倒是不吭声了,默默蹲在墙头发呆,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此时的心不在焉。耷拉着眼皮,整个人都毫无力气的疲惫模样。见此,陆象先也没再说话,指尖轻动,将刚刚那首《广陵散》换为较之柔和的曲目,如松风拂过山涧,一片祥和自在之感。
可惜只是对牛弹琴,那牛还打起瞌睡,埋怨他这好心人。
“白女郎怎得误解我的好心,可曾听过五音疗疾的说法?”
【Tea:在古时,“乐”的繁体为樂,与“药”的繁体藥有共同字根,两者都与自然、生命和治愈相关。中医认为,“乐”能调和身心,而“药”能治疗疾病,两者在功能上有相似之处。音乐中的“宫、商、角、徵、羽”五音也是与五行相对应,有调节五脏的功用。】
白果停下在墙角边踱步的动作,凑到琴边随手拨弄几下,不成曲调,甚至有些刺耳。
“学琴难么,我从前也想学琴,可总觉得自己没有天赋,便怎么也没开始。”她说完后又轻叹口气,喃喃自语道:“这世上总有那么多值得忧虑的事情,明明还未发生就已经开始担忧。”
陆象先摇摇头,用着刚刚她随意拨弄的指法,弹出别有一番生趣的小调。又是一曲终了,他这才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却遭对方反怼,“世事如棋局局新,庸人自扰亦成诗。”
他没再说话,低头拨弄琴弦,两人陷入诡异的尴尬沉默,过了半晌,陆象先回道:“女郎说的对,毕竟风云变幻常无穷,我也仅是个装作不在意的庸人罢了。”
琴音低回,他又换了首曲子,似是秋风呜咽,落叶飘零,听出思绪绵绵,道尽迷茫与孤寂。几个还未成熟的青绿色果实掉落在陆象先眼前,琴音乱了,连带着心绪也乱了几分。
抬头一瞧,那刚刚还了无生趣的女郎正跨坐树梢,摘枇杷。
她向陆象先招招手,接着从树上跃下,落地轻盈,应是个爬树老手。将刚刚扔到地上的枇杷捡起,随意用袖子擦擦便咬下一口,面部瞬间狰狞起来。
好酸!
皱着眉举起自己刚刚咬了口的青枇杷,她一脸正色,对着陆象先道:“人的一生犹如此枚果实,没成熟时对人毫无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