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宜蓁轻拍他:“你公事繁忙,还要费心去管仞儿,任谁都不能说你的不是。”
梁上纸灯轻动,是昨日才换上的新灯笼,姚进宝知道妹妹喜欢这些精巧玩意,回回进京都要带上一些。
姚宜蓁对着鲜艳的色彩出了会神:“这等样式的灯笼,只能在关外瞧见。”
孟倾低声道:“母亲若是想家了,可以同进宝舅舅一起回去。”
姚宜蓁收回目光,摇头道:“回去容易,现在无人拘着我,我若想走,打点一番便能出关,可真要让我走,我却放心不下你。”
孟倾迟疑道:“母亲……是忧心我的婚事么?”
“姚财主同你说的?”姚宜蓁忍不住笑,“这老小子,总在背后说嘴。”
她抬头看向纸灯,慢慢收起笑,温声道:“我确实担忧你的婚事,却不是为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陈腐规矩,我忧心的是你,这些年,我总对你放心不下。”
孟倾默然,半晌答道:“让母亲费心了。”
“我并非责怪你。”姚宜蓁缓步而行,“读书,入仕,掌家,你从未有一丝差错。无论是当哥哥,还是当儿子,你都无可指摘。”
孟倾顿了顿,问道:“那母亲牵挂的是?”
“我牵挂的,就是你‘太规矩’。”姚宜蓁伸出手,轻拍孟倾。
“仁义礼智信,有君子之德固然是好事。可规矩守过了头,人就不再是人了,变成了一条条忠孝礼义。远看全然是好,近看,却像一潭死水,一丝生气也没有。”
她走到一处石壁前,凝神读上方“簪缨世家”四字,那是昔日孟倾祖父过寿,先皇赐下的墨宝。
风吹日晒,曾经金光闪烁的字褪得一片灰蒙,往日的荣耀散去,石壁间浮现出细碎的裂痕。
“我和你父亲的婚事,是你祖父一手促成。当年我随父亲来京城走商,随他拜见孟老爷子。老爷子一眼便看中了我,说我明事理,识大体,一定能掌好这个家,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但结果如何,你也看到了。”
风吹散了姚宜蓁的低语,呜呜咽咽,在不大的庭院中显出一丝悲凉:“我是守规矩的,孟家那样多的家规,我一一学了,记了。可我的日子并不好。”
她一点一点用帕子拂去石壁上的灰,目光悠远,似是陷入了回忆。
孟倾微怔,像一切高门大户的主母,姚宜蓁从不出言抱怨,她总是万分得体,操持着家中大小事宜。
即使是那一年,父亲逝去,孟家族长上门指责姚宜蓁图谋孟家家财,她也不过平和辩解几句,辩解过后,还记得依礼磕头报丧。
姚宜蓁看见孟倾迷茫的神色,唇角微动,露出有些悲伤的笑。
她抚上石壁,二十年,连石头都禁不住风雨磋磨,何况是血肉之躯?
“你的婚事,我慎之又慎,总怕你像我一样,得一个所谓门当户对、规规矩矩的姻缘,旁人都说相配,只有你知道,不是这段姻缘与你相配,而是你把自己磨得没了性子,逼自己去相配。”
一声叹息,姚宜蓁悠悠道:“长哥儿,找一个你真心喜欢的人,别管规矩还是不规矩,喜欢就是喜欢,心意相通就好。”
孟倾沉默不言。
他遥遥看向孟府气势威严的大门,雕梁画栋,亭台楼榭,这宅子的一砖一瓦,无不是先祖苦心经营而来,一代接过一代,建起孟家不可撼动的显耀声势。
姚宜蓁走上长廊,她病得太久,走过一段路便没了力气,孟倾扶起她,看见她鬓边生出的白发。
二十余年,姚宜蓁同这座宅子一起老下去,磨去了血肉生机,日渐成为孟家僵硬荣耀的一角。
走过一道并不宽阔的院门,十分突然的,孟倾回想起与曲落笙初见的情景。
秋叶在飒起风中纷纷而落,同样是一扇院门,他推开,急促的锣鼓奔涌而出,姑娘轻巧越过木桩,火红狮子在她身后追逐。
他脚步一顿,不留心碰上门口老树,澄黄枯叶如雨而下,像一方珠帘在眼前掀起。
头一次,他失了礼节,目光紧紧追随那道灵动的身影,她像一只轻盈的飞鸟,无拘无束,冲破院子中央四方沉闷的天。
孟倾想,礼节德行,国事家事,他何尝没有竖起高墙,牢牢困于其中。
是曲落笙在他腐朽的外壳上破了口,她肆意打破他周身的规矩,新鲜的风吹进来,从而万物复苏,生出一个新的孟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