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年八月十五,中秋。
月色如水,羊盲山下的旷野朦朦胧胧的,枯黄的草地上凝结了一层潮湿的夜霜,泛着细碎的银光。四周弥漫的雾气被山风撕扯,一会儿变成长长的纱幔,一会儿变成破败的棉絮。空气中弥漫着野山菊的气味,像烈酒般浓郁。
马蹄飞快地踏过草地,溅起的水雾扑打在离城的小腿上,他的鞋袜湿透了,冰凉刺骨,紧握着马鞍的手心却冒着汗。他听见身后的哥哥发出了一声低吼:“黑风,快——跑!”原本浑厚沉稳的声音,在颠簸中变成了急促而惊恐的颤音。
身后隐隐传来了无数马蹄的声响,听起来有十几匹之多,像一片酝酿已久的狂风暴雨,从远处倾泻而来。他觉得,此时他们就像两个为了避雨在街头狂奔的路人。终是徒劳。
忽然间,黑风发出“嘶”的一声长鸣,前脚高高地抬起,猛地停了下来。不远处是一大片黑压压的树林,似铜墙铁壁挡在前方,无论如何抽打,黑风怎么也不肯再向前迈出半步。
哥哥飞身下马,将离城抱了下来,用马鞭指着密林深处,急道:“阿离,往里跑,一直跑。”
“我不走。”他浑身都在发抖,声音也在抖,“阿离要跟哥哥在一起。”
“听话,往里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为了阿爹、阿娘,还有阿倾,为了聂家,活下去!”
“那你呢?”
“我来挡住他们。”哥哥粗暴地将他调转过身,往前推了一把,低吼道,“记住我的话,一路往前跑,不要回头。”
他还是忍不住回了头。马蹄声越来越近,一队人马出现在了远处的草场上,金属头盔闪着点点亮光。哥哥拨出了腰间的破影剑,寒光乍现,照亮了剑主人年少英俊却痛苦悲愤的面容。
“阿离,跑!”撕心裂肺的叫声,像是野兽的嘶吼。
转身逃亡的瞬间,他瞥见哥哥站在忽明忽暗的夜光下,如同一团模糊而虚幻的的影子,脸上划过了两行清泪,像凝洁的夜霜,在月光下闪了一下。
他在荆棘遍布的丛林里穿梭,踉踉跄跄地向前跑去,不清楚自己躲避的是追兵,是林间的野兽,还是令人窒息的黑暗。他觉得这个夜晚发生的一切都不真实,晃若虚幻!
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躺在家中温暖的床铺上,因为风寒的原故而昏昏欲睡。他隐约听见兵器碰撞的声响和嘈杂的喧哗声从前院里传来,恍惚地睁开了双眼。床头的两盏夜灯散发着明亮的光芒,轻薄的纱帘让光线变得柔和,更增添了一层迷蒙的光氲。他怕黑,不喜欢房里黑漆漆的。莺儿每晚都会进来几次,撤掉灯笼里燃尽的蜡烛,再换上新的,好让床头灯一直亮到天明。他从来没有见过莺儿更换蜡烛的模样。他总是想象她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间,轻轻取下灯笼,从容地换上燃得正旺的蜡烛,然后隔着纱帘对着熟睡的自己灿然一笑的模样。
门开了,进来的却是哥哥。哥哥一把掀开床帘,低声道,“阿离,走。”接着硬生生地将他从床上拽起来,拉着他便往外跑。
后院的马厩中只有一盏夜灯,光线暗淡,三个黑影从一旁闪了出来。离城认出其中一人是辛桀,父亲的副将,一直追随父亲守在北关。另外两个像是府中的侍卫。
“少帅,事不宜迟,快带二公子离开京都。”辛桀的声音低沉且焦急,令人不安。
哥哥将离城抱上马,接着飞身上了马,动作娴熟。离城从前不喜欢这样,他已经十二岁了,自认为到了该独自骑马的年纪,无奈家人一直不许。而此时此刻,与哥哥共骑一匹马,他觉得多了一份安心。
一行人快马加鞭,穿越景阳城空空荡荡的街道。青石铺砌的大道狼藉斑斑,那是中秋夜会留下的痕迹,还未来得及清理。街道两旁的大片灯笼全都熄灭了,只是空气中仍停留着一股烛火的气味,渲染着今夜的灯会是多么盛大和人潮鼎沸!
城门早已关闭,几个卫兵见到一群人快马奔来,警觉地举起了手中的武器。
辛桀骑在马上,一手举着令牌,一手握着腰间的配刀,大声道:“太师府令牌在此,速速打开城门。”
卫兵们松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配刀和长矛。一人问:“你们为何要出城?”
辛桀微微俯下身,神情凶狠,目光轻蔑,“太师府的事,你们也敢过问,是活腻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