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湖生走的时候,老黄儿子正蹲在病房门口。
他在他的红肿胀大的眼眶里看到了泪花。
“罗叔。”
男人的声音就像柴刀磨石头发出来的声音。
“……哎。”
老黄的外孙被另一个高大的男人抱着,已经趴在他爸爸的肩头睡着了。
老黄的女儿在一边和护士长说话。
罗湖生没再上去和她打招呼,匆忙离开了。
最后一次听见老黄的消息,是他的讣告。
半个月前,罗湖生和刘淑华都去参加了老黄的葬礼。
老黄的黑白照摆在灵堂的正中间,底下是装着他骨灰的小盒子。
照片应该是很久之前拍的了,上面的老黄又是罗湖生不认识的样子——那张脸轮廓硬朗,五官的线条清晰,只是有些发腮,也不肿,很帅气的。
周围的人声嘈杂,罗湖生给老黄上了香,赶在刘淑华之前,逃也似的回了家。
葬礼上,人们讨论着老黄在家最后的日子,罗湖生不想听。
他先行离开了,刘淑华替他留到了最后。
老黄的逝世留给罗湖生不多,都是些雾蒙蒙的画面,就如他们初在透析室里相见时,老黄在他脸上投下的一片阴影。
淑华,你说,我还能活多久。
静默良久,直到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活着吧,还有兰兰和志麟。
门开了,罗倍兰进来,说蛋糕店开业的第一天,老板给每个人都发了红包。
家里没开灯,罗倍兰没看到他们并未扬起的嘴角。
晚上,刘淑华躺在罗湖生身边,罗湖生睡不着。
他扭头看着刘淑华的侧脸,他记得,她年轻是很漂亮的。
当然,他也不丑,他还有一副好嗓子,在工地干活时,在中午休息的间隙,周围人都起着哄,要他唱一段。
他也不推辞,他就唱,唱张学友的歌,大家哈哈笑着。
有时候刘淑华提着饭盒来送汤,工友便围着起哄,让她给罗湖生伴唱。
有一天,那个最爱起哄的男人不来了,一问才知道,他得尿毒症了。
不是说肾炎吗?罗湖生很惊讶。
拖久了,就成尿毒症了,哎哟,还要把血管打开,每两天都要去医院换血,一次四五百块呢……
回忆到这里,耳鸣就开始了,长久的耳鸣,罗湖生讨厌极了这个声音。
年轻一些的罗湖生有些害怕了,他听说哪几种抗生素好用,他就去医院开了,有时候不舒服就赶紧吃着。
他以为这样是好的。
偏偏他确诊的时候,医生说他乱吃药就是最错的。
罗湖生最骄傲的就是生了罗志麟这个儿子,他继承了他和淑华的好看,长得又高又帅。
他是北方来的,父母早逝的农民,活在城市里就是一个农民工,却有幸生了一个能考重点大学的儿子。
当罗志麟降生的那一刻,他最得意的就不再是他那副引以为傲的好嗓子了。
他很容易满足,他一度非常满足——罗志麟尽管放心去打拼,他和刘淑华在这边给他存钱。
他活了这么久,只承认他做过的两件错事,一个是乱吃药,一个是告诉家里他的病。
一想起那个晚上,他就痛心。
我干嘛要告诉两个孩子呢,他想,我够蠢的。
罗湖生深深地自觉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家长,他那天就像脑子突然犯了抽,他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在那个当头把自己的确诊书给刘淑华看——但他实在是怯懦,他连独自再多承受一天的勇气都没有。
他浑浑噩噩的,和刘淑华吵了一通才意识到罗倍兰和罗志麟都在。
罗倍兰走了。
他没预料到——他的侄女和他的妹妹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决绝。
他后来问过罗志麟,罗倍兰当时的成绩,如果没有放弃高考,可以上一个什么样的大学。
罗志麟说,一本保底没问题。
罗志麟很诚实,听到这个回答,罗湖生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猛地敲了一下,剧烈地震荡起来。
他知道的,罗志麟很聪明,知子莫若父,罗志麟作为他的儿子,也比常人更看得清他。
麟麟,你会不会怪我?
他问他。
罗志麟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没资格评判自己的父亲。
他上大学以后,就很少回来了,寒暑假几乎都在学校,只在必要的春节回家。他说在那边方便打工,能多挣点钱就不回家了。
但罗湖生知道,钱只是原因之一。
兄妹俩长得很像,罗志麟和罗倍兰是,他和罗秋月也是。
他对罗秋月有怨,怨她自私自利,为了一个男人可以后不留情地卷走家里的所有钱,被骗的精光,又疯疯癫癫地从她最后一个亲人身边跑开了。
罗倍兰和罗秋月长得像极了,不止一次两次,罗倍兰的一颦一笑都让他想起他那个不知所踪的妹妹。
但这个时候,他又没那么怨了,他记得在罗秋月和罗倍兰一般大的时候,她还没有变得自私自利,她还如她出生那晚天上挂着的弯月一样澄黄明镜的时候,她跟着哥哥上树掏鸟,下河摸鱼。
罗倍兰不回家的三年,每个晚上他想起和妹妹一样不知所踪的侄女,他就又一遍遍地恨着罗秋月,恨着自己。
在他感觉什么都没有了的时候,他就扭头看向淑华。
黑暗中只见得到她下巴处松弛皮肤的堆叠,她以前一张脸最美的就是她那副下巴,圆润又透着坚韧。
回忆又渐渐地飘到工地午休的那一幕幕:他身体还好的时候,淑华有时候会来工地给他带炖汤,他就在被笑着包围的人群里,望着她的脸唱一首《吻别》。
淑华望着他,笑得愉悦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