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荷将温水放好,又从旁取来外披替她披上,动作极轻极稳:“您今日抄得比平日都久……都认真。”
“姑娘,那册书……可是您认识的字?”
陆瑶垂眸,没有立刻答。
她看着案几那已收起的匣子,指尖在衣袖中轻扣了一下。
良久,她才淡声回道:“见过,不太常见的排法,但我早些年临帖时,抄过几幅相似的。”
清荷一怔:“可是……我记得姑娘未曾言明师承。”
陆瑶轻声:“是无名小馆里抄的旧帖,先生行迹飘忽,也不收徒。我那时不过十来岁,抄得多些罢了。”
清荷听着,只觉这话虽无破绽,却也太过平实,像是话中有话,却又让人挑不出。
“姑娘今日看那册书时,神色与往常不同。”
陆瑶转眸望她,眼神仍旧澄澈:“是么?那你说我今日是欢喜了,还是不安了?”
清荷张了张口,竟一时语塞。
陆瑶却已经转过身,取过外袍,边走边道:“好了,不说了。明日还要进书阁,我要早些歇下。”
清荷连忙应声,动作利索地为她收拾妥当。
烛火灭下,夜色寂然。
……
几乎同一时刻,书阁深处,小斋静寂。刘老一袭灰袍坐在案前,手中那册泛黄的名录已翻至末页。
他用细毫在某一行名字下点了个红点,低声呢喃:“藏锋不露,回笔如影,锋意入骨……是她没错。”
他手指一点,翻出夹于书中的一张陈年笺纸,纸上残留几笔旧墨。
翌日清晨,书阁依旧沉静。
陆瑶仍旧最早来,照例坐在靠东窗的旧案前。她将昨日那卷已抄毕的书页整整齐齐捧好,覆上净纸,又取来新砚,新笔,安安静静地落座。
不多时,周掌事拎着一卷新书走近。
“陆姑娘。”他语气温和,面上带着昨日未有的慎重,“今日阁中又翻出一卷旧册,字迹晦涩,体例又杂。本也不好拿来劳烦姑娘,但旁人抄不得,便只得再请你费心一趟。”
陆瑶闻言抬眸,眸色淡静如水:“多抄一卷,自是分内之事。”
周掌事将那卷新书轻轻放下,又顿了一息,似有话未出口。
陆瑶察觉,目光微转:“掌事还有事?”
周掌事略一犹豫,终是低声道:“这卷,是刘老今晨亲自取出的。他看了姑娘之前对《三礼》的批注和注释,……特意吩咐道,若姑娘不嫌,可请入后斋一叙。”
陆瑶指尖顿了一下,未语。
片刻后,她轻轻点了下头:“我明白了。”
周掌事舒了口气,道:“姑娘随我来吧。”
……
书阁深处,一道沉旧木门悄然掩着。
陆瑶立于门前,抬手轻叩一下。
门内传出低沉一句:“进。”
她推门而入。
这间斋室极静,四壁皆陈旧书架,唯窗边一案,几上燃着清淡炉香。刘老坐在案后,手中仍执着昨日那页她所写的书稿,目光在纸上停留未动。
陆瑶行至室内,拢袖一礼:“陆瑶见过刘老。”
刘老未回礼,只缓缓放下那纸页,手指点了点案上字迹,声音低缓:“你这一笔回锋,取的是旧式书派中最难收势的笔路。”
“十年前,我曾在另一人字里见过。那人如今不在了。”
陆瑶垂眸静立,面无波澜,只道:“我不过是从旧帖中临过几幅。笔路学得不真,惭愧。”
刘老盯着她,缓缓开口:“笔下藏势,是防人;笔心不露,是避己。”
“你这手字,防得很紧。”
陆瑶微顿,语气依旧平稳:“字若太松,容易落在人眼里。”
刘老微微一笑:“可也太紧了。紧到我几乎认不出你来。”
陆瑶眉眼不动,唇角却像轻轻扬了一下:“那正是我所愿。”
刘老没有追问,只忽然道:“那位故人,年轻时也写过这样的字。”
“可惜她笔下,锋意太盛。到了后来,反教旁人记得了她的锋,却忘了她写的是书。”
陆瑶沉默了片刻,轻声开口:“所以我学得慢,不敢锋起。”
“字落纸上,要的是传文,不是传人。”
刘老听完,眼底多了一丝极淡的神色,像是欣慰,又像是惋惜。
他忽而推来一卷未封的书册,淡声道:“这卷没人愿抄,你若愿写,便来后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