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可笑。这种时候自己下意识的第一反应竟还是向他求助,即使明知他不可能回答。
可他明明就在纸窗之外,却始终没有进来。不进来也罢,非要留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大概他们之间,总得有着这薄薄的一层纸才好。
只不过曾经是这纸将他们万里相连,如今是这纸将他们咫尺相隔。
楚苍好似忽然下定了某种决心,慢慢地一步步走过去,拉开长桌中间的抽屉。
他从里面拿出一盒用来点香的火柴。
明明已经为了唐城的未来,助他成为了王。
明明已经坦白了自己和他全部的故事。
——知道一件事是正确的,所以就必须要去做吗?否则,便是罪人吗?
——把自己尽数剖开,便能证明清白、得到宽恕吗?
他所做过的一切,都是再软弱不过的自我逃避。
道路一直都摆在眼前,只是等候一个选择罢了。
他的手很抖,划了三次才将磷粉点燃。
“你………”白叶震惊地看着他,情不自禁地开口喃喃出声。
楚苍没有回答她。火苗在他的右手中蹿起,不容犹豫地快速吞噬起细细的木柄。
他走上前,把信纸堆到冰凉的石板地上。
早该结束了。
是他软弱到始终不敢面对,还在一次次地回首,妄图能用所谓岁月的重量拽住他的一角衣摆。
可他是飞在高天、从不回头的鸟儿,并不畏惧他的弓箭与子弹,也不需要罗盘来指明方向。
到头来被栓住的反而只有他自己。
如果他早一点明白过来,会不会结局也能变得不一样?
火柴伸起,点燃他左手的信纸。
略略泛黄的信纸从一角开始,安静地燃着火焰。它肉眼可见地变棕,焦黑,蜷缩,窸窸窣窣地卷成弯曲的一团,偶尔落下小小的灰烬。可相应的,火焰红得可怕,好像不停沸腾翻滚着的血液。黑烟絮絮地绕出来,与焰共舞着,呛到他,差一点把他呛出眼泪来。
那团好看的火被丢到正前方的地上,迫不及待地爬上它更多的燃料,亮起来,愈烧愈旺。
火舌吞咽,那里有他们的一切欢笑与悲哀。
——会是一出悲剧吗?会是一出喜剧吗?
这大概不是一个好的故事,可他不仅无法选择结局,连故事都留不住。
亮色的火焰愉悦地向上不停跃动,并不挑剔地吞食掉他们之间留下的最后证据。
几行不知真假的文字,有权利代表两个人的芳华岁月吗?太冗长却有始无终的故事,会有人愿意阅读吗?会有人愿意记住吗?
他说的对。
这里什么都不会剩下。
于是玉石俱焚,从此不再会有“他们”。
火焰逐步减弱,地上的纸张燃尽了。门帘被掀开暂时固定,烟气顺着敞开的门口飘走逐渐变淡。
“……”白叶刚刚从震惊中逐渐恢复过来。连她也竟一时语塞,“可是,这………”
“这与你们无关。”楚苍摇头,顿了下又低声着自言自语地喃喃,“……或许也有关吧。”
这是为了唐城,为了救他们。
这也是他欺瞒世人所负的代价。
他罪有应得。
余烟消散尽了。楚苍忽然有预感般地再次抬起头,看向那扇始终安静着的纸窗。
没有泪水,没有争吵,没有愤怒。也不会再有了。
“全都在这里了?”窗外的人开口。
“全都在这里了。”他在窗里面回答。
“………”
“你要走了?”他语气平静地发问。
“………”
纸窗另一边的影子顿住了,但仍旧没有回应。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到了要落山的时刻。余晖洒下来,橙红地透在窗间,如同火焰一般烧着。楚苍定定地看着纸窗上投着的影子,好像在拼命记住这一刻。
虽然不愿,但他还是极其伤感地意识到:
——这是作为润坤的他,和沧,此生最后一次的道别了。
他很想告诉他,是因为你当年说的那句话,他一个住惯了宫殿的公子才敢萌生出投身军营的念头,才能在数年痛苦的洗脑中挣扎着坚持下来,才有了求生的意志,才拿到了…玉。
可是他不敢。
他不敢说,只能小心翼翼地挑出其中最无害的部分,把玉作为筹码,放到天平的另一端。他害怕说出多余的一切后得不到任何回应,好像他的执着,他的等待,他的妥协统统都只是燃烬中一缕可以随风散去的烟——或许本来就是。
他能说什么呢?
——他从来都不能说什么。他不停地听着他人的心声,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说不出口。
……但是,沧。
我曾相信那个意气风发的你,绝不会因时间与人心而被磨平锐气,而是应如玉石一般,愈受雕琢而愈亮。
就像当年你在宫门送别我时的那样,虽然疲惫,虽然不舍,但那双眼仍是一如既往地光亮着——
“言不尽思,再祈珍重。”
太阳还未完全落下。他看着窗户上的影子慢慢开口,祈盼得到在纸那一头的人的一声道别。
“…………”
——可是他能等来的终究只有沉默。
过了一会儿,影子也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