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悄悄的地下室内响起两双脚步声。沿着长长的楼梯往下是三条狭窄的岔路,五条悟领着他走向最左边那条,身前穿着连帽衫的男孩抬手一指,咒力自指尖往墙壁上某个模糊不清的块状物轻轻一弹射,道路骤然敞亮起来。
“诶,还有这种用途吗,咒力。”太宰治说,讲话的回声荡在幽寂的空间里,四周很快豁然开朗,再不似先前那般逼仄——这里竟别有洞天,只见眼前是一片宽敞的平地,太宰留意到墙上的灯亮起时伴随着某种窸窸窣窣的碎语,接着是十几扇一模一样的门立在两人眼前。
五条悟的脸在好几盏灯的橙红色亮光下显得晦暗不清。“你听见了吗?”他说。
“你是指刚才的声音?”太宰挑眉。
五条悟一点头,视线示意向灯盏的方向,“那不是普通的灯,”他将太宰治拉了一步上前观察,“你看。”
灯亮后过于刺眼的光源令太宰方才一时并没有注意到这点:灯罩里朦胧的影子竟长了有如蝙蝠似的一对翅膀,却又生有人类模样的脚,而那橘红的光竟是自这个“生物”的下腹中发出来的。
“这是咒灵。”五条悟说,“它们诞生于人类的负面情绪,一般人看不见它们。但这几只很弱,碰到咒力会应激发亮,所以被抓来当灯泡了。”
“一般人看不见,”太宰治指向自己,“你怎么知道我可以?”
“我就是知道。”五条悟一哼道,幼小的身形在灯光后拖出一抹长影,他上前几步,打开了正对两人的其中一扇门。
门里黑黝黝的,外面的光似乎照不亮内部——里面绝对有某种东西。而且很危险。太宰几乎是本能地直觉到一股冰冷的寒意,那是独属于这个世界的产物。五条悟之前说的那句话再次鲜明而富有存在感地提醒了太宰治:他确确实实不来自这里。
起码他的世界里没有如此这般不人不鬼的怪物。
眼前这只被锁在牢笼里的怪物与外面那些被当作灯泡照明用途的生物决然不可同日而语,门不知不觉嘭地一声关上了。好像有男孩在耳边说了一句“我相信你”,又好像没有——太宰治的注意力已经全在面前这只怪物上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阴影里,隐约能听见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响动。
啪嗒。啪嗒。他很快发现那是怪物的躯体像蜡一样熔化的声音。
太宰的脚被钉在原地。鸡皮疙瘩有如无数冰做的蜘蛛顿时爬满脊背,一双猩红可怖的红眼珠锁定了他。不可视的化不开的黑暗里,太宰却看见它张开了贪婪的嘴。
那是年仅七岁的太宰治在几乎毫无准备、仅被告知咒灵的概念后,第一次接触到了接近一级的咒灵。
五条悟想杀了他吗?太宰的脑海里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但很快他失去了思考时间,那身形庞大的怪物嗬嗬喘着粗气,浓烈的腥臭伴随着粘腻的口水直溜溜地滴在他脸上。它还在熔化,太宰听见液体坠地的沉重声响。但这里没有水。
事实上他不确定自己接下来有没有抬起手,也不确定异能力在此时是否能派上用场,但怪物身上那股几乎能够化为实质的死亡气息径直将他整个人都裹绞起来,死亡……死。死。他的视线扭曲了。身体被什么东西层层束缚起来,标本似的甩到空中。这里的的确确没有水。可太宰治已经快要不能呼吸了。
这时他看见五条悟。那个拥有冬日里最漂亮的雪色的男孩。他张开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男孩看着他,苍穹一样悠远的蓝眼睛里盛满盈盈笑意,他递过来了某样东西,太宰治没法做出拒绝或者接受的动作,然后他看见男孩将那东西套在自己的脖子里上。他认出这是自己两天前溜进五条家杂物间翻出的一捆电线。
现在,这捆电线原原本本、完好无损地套入了他的脖颈。那是如此美妙,如此正正好好契合他脖子的形状……电线收紧了。五条悟站在他面前,歪着头看他,脸上露出调皮可爱的笑容。
“要再紧一点吗?”五条悟问他,“还是这样就好?”
无法呼吸。无法回答。可怕的窒息感捂住了他的口鼻。他好像又回到了那条河里,沉闷的响个不停的水声……好吵,为什么会这么吵?到底在吵什么?
见他不答,脖子上的电线骤然勒紧收束。太宰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疼痛狠狠地刺了一下神经。画面瞬间有如漩涡般扭曲,他一眼看见下班回家的父亲。那男人满脸通红,摇摇晃晃地进了家门,连衣服都没换,穿着西裤一屁股甩进坐垫里,咕嘟咕嘟大口喝水。
喝干了,他拿衬衣袖子一抹嘴,发泄似的啪唧一下狠狠地把杯子砸在桌上,叫起来:“吃饭!”
母亲连连从厨房迎出来,她端着一碗淋着溏心蛋的拉面,小心翼翼地摆在男人面前。接着,她被突如其来的吼叫吓得一抖。
“啊?!”男人迷蒙着醉眼,抄起手边的杯子顿时砸向母亲。玻璃杯哗啦地碎了一地。系着围裙的女人捂住额头,差点摔在地上。血从她指缝间一点一点漏出来。
“我要吃饭听不懂吗?饭、盖浇饭——”男人怒吼,整张脸憋着红,梗着脖子大骂:“煮什么拉面,没用的东西!贱货!”啪。陶瓷碗裂成两半,滚烫的汤汁稀稀黏黏地泼在榻榻米上。黄色的面条混着溏心的蛋黄孤零零地散落在地,墙壁也溅上了蛋液。一阵恶寒。
血流进女人的眼睛,她无措地站在原地。男人向她探出身去,眯着眼打量了她好一会儿。他晃动着头支起身子,忽然靠近她,嘿嘿一笑:“打到你啦?”男人抬起手作势要替她拭去头顶流个不停的血,胡子拉碴的脸几乎要贴近她的唇边。浓烈腥臭的酒气。
“别生气嘛。”男人笑嘻嘻说,“我下次不这样了。”
女人一动也不动。可她拽着围裙的手指却止不住地小幅度颤抖。终于,像是意识回笼,她艰难地侧过一点身子——挡住了隔板后年仅四岁的男孩的眼睛。她白着嘴唇,嗫嚅道,“别吓着孩子。”
只是下一秒,男孩便被揪着头发拽了出来。男人轻轻松松有如提拎鸡仔,头皮上传来的撕裂疼痛让太宰下意识地叫出了声,这一下喊叫令他猛地挨了个狠狠的耳光。男人哈出口气,洋洋得意道:“我要干嘛轮得到你做主吗?”
女人呆住了。只见他一把将孩子抱起,脚下步伐趔趄地进了厨房,整个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水龙头被拧开的哗啦啦流水声。
咚地一下,男孩的额头碰到了水槽。水流被开到最大,洗碗池的缸子被堵上了。咕噜咕噜,哧溜哧溜,男孩听见水在呜咽,鸣叫着从四面八方进入他。而那双大手始终牢牢地摁在他的后颈。那手掌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四岁的太宰治的脖颈完完全全地契合了其主人的掌心,手掌收缩,电线收缩,他不受控制地干呕。
“还没想明白吗?”太宰又听到最初那个声音。是五条悟。灯光蒙在男孩的侧颊,他的脸孔上有一种平静的冷酷,“为什么你要遭受这些啊?”
环在他颈部的电线被五条悟勒得更紧了。
难以理解的可笑问题。啰啰嗦嗦的,要杀他就快点啊。
耳边重新响起嗡嗡的嘈杂声。母亲刺耳的尖叫。父亲的怒吼。那群孩子的嬉笑。
好像没有人受到伤害。那以后母亲依然照顾父亲,只是额角缝了几针;男人再没对他动过手,只像个普通父亲一样要求他的学业。榻榻米重新恢复整洁,墙壁的脏污被拭去,过去的痕迹消失得干干净净,没有流血,没有尸首,失去灵魂的孩子仍然活着,一切如常。
太宰治并没有感到悲伤,甚至连一丝痛苦也没有。某种情绪从这名幼小的孩童身上消失了。他闭上眼睛,迎接等待已久的死亡。这回……总该是真的了吧?
没关系,被呛死被淹死还是被勒死,怎样都好,怎样都无所谓。他对生命从某一刻起就无所谓了。既然那个男人可以按住他、那群孩子可以推下他,他当然也可以向自己挥刀。他当然也可以自愿踏入圈套,自愿将头伸进锁环。他一样拥有处决自己生命的权利。
他看向房间里的怪物。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原来怪物是他自己。
太宰笑了。这一滑腻腻淌着黑汁水的怪物凝滞在空中不动了。是啊,为什么他遭遇了这些?为什么他非得被怪物吃掉不可?因为从头到尾,真正想杀死他的、真正想拿电线自杀的,正是他自己啊!
宛如蓄满水的碗池被拔出塞子一般,那股力量就像某种浑然天成的东西一瞬之间流向他的四肢经脉,雪白柔和的光自上而下包裹住了他,再轰然一下延展向四方——
咒灵畸形的暗红色眼球滚到了地上。方才的庞然大物眨眼间被肢解成无数割裂的肉块。五条悟从这些残肢碎片后面露出一只眼睛,似乎打算伸手来拉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