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蹙起眉间,摸到五条悟冰凉凉的手。她弯腰和孩子一贴额,觉察到男孩滚烫的鼻息。太宰注意到她的面容上闪过不忍。他想,这是“母亲”的概念吗?太宰在女人身侧坐下,问:“为什么会生病?昨天上课老师说咒力能强化身体——”
“因为‘六眼’。”女人低声说,也给他递过来一杯温茶,“现在已经好些了。更小的时候,悟病得更频繁些。”她替五条悟掖好被角,男孩大概是在发热初期,身体有些本能地冷得发抖。太宰治发现她脸上又浮现起那种神态:尽管眼睛看向五条悟,但目光的落点却显然并不在这里。他在观察人这方面有某种得心应手的熟稔——直到许多年后都是,在需要揣摩心思、玩弄人心的领域,想要赢过太宰治几乎绝无可能。
夫人似乎在长久地出神。那双与五条悟类似、却又更为深邃的,宛如夜晚的海一样的眼睛静静地沉着。金黄的大麦茶袅起薄薄一层白雾,模糊了她美丽的面颊,也模糊去了萦绕眉头的忧愁。
“您在担心吗?”太宰治说。
像是被话语突兀地拉回来,女人倏然回神,勉强地撑起一个笑容来:“不好意思,小治。”她喝了口茶,温声安抚道,“悟很快就会好起来。你也不必太担心,下午的课程要开始了吧?小治就先——”
太宰定定地看她,用孩童清澈的水汪汪一溜黑眼睛。“我留在这里陪您吧。”
“你……”女人默然无语地一顿,最后归于一个近乎无声的叹息。“小治,”女人的发音实际上带着京都惯有的那股柔软慵懒的腔调,尾音总是温和又飘忽地拉长一些,令人想起童话书里临睡前柔声哄孩子的典型母亲形象,而她也确实非常地接近此类人物。
女人慢慢地说完接下来的话语,她的口吻里空无一物:“你知道吗?对悟来说,我是他的妈妈。对六眼来说,我什么也不是。”女人的眼珠有些许微的转动,那抹神秘的、忧郁的深蓝色一闪而逝。她顿了顿:“我们都是他身上的枷锁。太亲密了,在将来会成为他的弱点。”
太宰治看着她,眸子里流露出不解。
女人失笑,“没关系,你不用明白也可以。”
她那双纤瘦的手绕过他的脑后,不知不觉间,太宰治半边脸上的绷带被解下来了。女人没有继续先前的话语,“为什么要挡住呢,小治有双很漂亮的眼睛啊。”太宰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才好,他久违地眨起两只眼睛,视野宽阔了一半,感觉意外地不坏。
这时他触电般明白了什么。表面尽数倾倒给五条悟的爱、实际上心与心之间却有着无限的距离——
“夫人,为什么——”
女人说:“小治知道为什么五条家有着足够坚实的结界,却还要时刻派人把守吗?”
太宰治不明白她的意思。
“咒术界里,很多双眼睛都在等着捕获悟。对现在的你来说很难理解吧?”女人为难地笑了一下,“我也真是的,怎么能给你讲这些呢。你还是个孩子啊。”
“不是的,我……”
没关系的。我知道小治也是一样,你身上有自己的秘密。我不会过问的。夹杂着特有的京都口音,女人的声音轻而遥远,但却准确无误地灌进他的耳里。他愣住了,手上忽然被塞入了什么……花?
那是一束白紫渐变的风铃草。铃铛似的花朵开得很漂亮。
“这是我的术式。”女人说,敏锐地注意到五条悟开始有些出汗了,她取过一旁备好的湿毛巾替他格外细致地擦净后,重新转向太宰治,“作用在有生命的花草上,所以即使小治拿着也不会被无效。放心,在咒力枯竭之前,它不会凋零哦。”
五条夫人似乎起身打算走了。太宰治便是在这时毫无征兆地落入一个干燥、温暖的怀抱里去的。这个怀抱带着年长者特有的安定与舒适,女人眼眸闪动,一点一点抚过男孩的后脑。太宰在她怀里僵硬得不知所措。他一动也不动,像是第一次接受拥抱的孩子。
“没关系的,小治。”她轻声细语却非常有力,再一次说:“没关系。”
那语气有点像是在告诉太宰,又有点像在说服她自己。
在这样的拥抱里,男孩心里划过那么一瞬间的贪恋。此时此刻他还不能弄清楚这究竟是为什么。可他确确实实在这时候想起那个称谓,想起那个被无数孩子予以寄托却早早被他放弃的名词:妈妈。
女人松开他,绽出柔和的笑:“在家里很闷吧?等悟好起来,一起去东京玩吧。”她最后摸了摸太宰的发,“一会如果有需要,会有人来给悟送药的。”
穿着华丽和服的女人推开门正要离去时,太宰治忽然急急地叫住她。
“等一下,夫人!”他睁着圆圆的眼睛,“您来过这件事,悟会知道吗?”
已然睡着的五条悟在这时显得格外不舒服,一时间,除了他难受的哼声,房间里漫开整片不安的沉默。五条悟翻了个身,嘟囔道:“妈妈……”
女人的背影顿了一下,并不答话。
太宰回头看了五条一眼,他垂下眼睛:“这样好吗?”
门关了。她至始至终没有回头。
“这样就好。”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