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大步入内,忽然一阵阴风吹过,杨柯浑身起了起皮疙瘩,她赶紧小跑着追到宇文泰身边,好奇问道:“马冀犯了什么罪?”
“上月桐丘堤坝崩毁,洪水淹没了半个城。去年滁州平阳县发了洪灾,彼时朝廷拨了一百万两给桐丘县加固堤坝,结果马冀吞了一半,修堤之时,又偷工减料,到今日才终于暴露。”
杨柯倒抽一口冷气,又问道:“既然证据确凿,那他还能狡辩什么?”
宇文泰淡淡道:“他并未狡辩。”
“那为何我们还要审问?”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正是招供得太快,有些不同寻常。”
二人行至牢狱大门前,身披锁子甲的狱卒慌忙起身,拱手行礼:“殿下!”
“开牢门。”宇文泰目光扫过朱漆大门,门钉上暗红的印迹不知是锈迹还是血迹。
“是!”那狱卒应了一声,转身从腰间摸出一串沉甸甸的铁钥匙,将其中一柄插进铜锁,伴随着齿轮转动的“咔嗒”声,厚重的木门缓缓开启。
狱卒端起一盏煤灯,弓腰回身道:“殿下,姑娘,脚下小心,随我来。”
杨柯朝里望去,一道极窄的阶梯直通地下,墙壁上的烛光忽明忽暗,照得狭窄的甬道深不见底。脚方一伸进去,一股混杂着血腥的潮湿霉味扑鼻而来。
终于走到了地底,视线并未开阔多少,而是进入了一间昏暗狭窄的中厅,穿过中厅,便能望见里面的一间间牢房。除了通往牢房的那一面,其余三面全是泥灰的墙壁,只有一扇狭长的窗开在房顶下方,透进来一缕微弱的光线,照亮了墙壁上泛黑的污渍血痕。
脚底坑坑洼洼,杨柯刚低头想要细看,忽的窜出一只老鼠,从她脚跟边上飞跑过去,她顿时吓得踉跄后退,惊出了一身冷汗。
“当心点儿。”宇文泰懒懒的声音响起,杨柯循声望去,昏黑油灯下,他眼眸亮得像蛰伏丛林的野兽瞳孔。
“殿下。”两名狱卒迎了出来,见到宇文泰,纷纷抱拳行礼。在他们身后的墙壁上,空挂着镣铐和链索,上面已经生了锈。其中一副脚镣的铁圈里还吊着两根灰白色的骨头,大概是人的腿骨。
“马冀在哪儿?”宇文泰问道。
其中一个狱卒答道:“正关在里面呢。”
“押他出来,我要审审他。”
须臾片刻,那名狱卒便押着一牢犯走了出来,进了一间黑屋里去。宇文泰提步往前,见杨柯还愣在原地,调侃道:“吓傻了?”
杨柯正仔细端详着四周,听他声音才反应过来,于是赶忙跟了上去。
宇文泰转头对她嘱咐道:“等会他说什么,你便记什么。”
“好。”杨柯点头应和。
进了黑屋,一股刺鼻的腐臭气息弥漫开来。狱卒领着杨柯坐在一旁,她拿出纸笔,等待着宇文泰接着的动作。
那牢犯被狱卒锁在一个木椅上,乱发披面,隐约露着白色的眼球,在昏暗中呆滞地瞪着前方。一身破烂的衣服上布满血污,多处皮肉溃烂生疮,双脚被铁链束缚着,那是他身上少数几处皮肤完好的地方。
宇文泰撩袍坐下,目光钉在对面,淡淡开口道:“马冀,滁州大汛,户部拨了一千两白银,你们桐丘城分到了多少?”
马冀头也不抬:“大人,这些问题我早就答过了。”
宇文泰沉声道:“回话。”
“一百两。”
杨柯提笔飞快地记下。
“你贪了多少?”
“五十两。”
宇文泰的手指有条不紊地点着桌面:“五十两,一个县令一年的俸禄便是五十两。为何马大人要赔进去一辈子的仕途,去换一年的俸禄?”
马冀冷笑了一声:“我是个穷苦书生出身,五十两对殿下来说不算什么,对我们这种人来说,再少也不嫌。”
宇文泰又道:“去年滁州平阳县遭大洪之患,我记得平阳的大坝好像两年前便修过,桐丘却五年都未曾修缮,依理而言,桐丘之坝应先遭殃。”
马冀冷笑道:“天灾降临,哪有什么先后的道理?”
宇文泰并不理会他,又继续道:“平阳地处高阜,桐丘陷于洼泽。当时洪水淹没平阳一半农田时,势头正猛。按常理,洪水顺流而下,地势更低的桐丘只会受灾更重、更快,为何会在大半年后才遭灾?”
马冀往后一靠,不耐烦地用鼻孔出气:“这我怎么清楚?殿下该去问钦天监的人。”
宇文泰眯了眯眼,微微一笑,懒洋洋地问道:“据我所知,令正在生下女儿后便得病去世,令爱今年好像还未及笄?”
马冀无神的双眼终于有了些光亮,顿了顿才回答:“是。”
宇文泰声音依旧沉闷:“幼年丧母,唯一能依靠的就是父亲,可你为何要将她送去三百里外的永州?”
“钏儿太小,我一个人没法照顾她。”提起女儿,马冀的声音也温柔了许多。
宇文泰皮笑肉不笑地道:“马大人有心迎娶两任新房,却无暇顾及十岁的女儿,当真是舐犊情深。”
“放你娘的狗屁!”马冀怒目圆睁,登时要从木椅上站起来,冲向宇文泰,一旁的狱卒见状立刻起身,可马冀被木椅上的铁锁牢牢禁锢住,腿还没完全打直,身子便被弹了回来,只能在锁链之下拼命捶胸顿足。
宇文泰神色自如,冷冷地看着马冀疯狂的样子,杨柯用动作示意他:“这也要记吗?”
宇文泰瞪了她一眼,视线随即又回到了马冀身上:“既然马大人不这么认为,那就请你解释解释,为何要将女儿送去外地?”
马冀逐渐安静了下来,他怒目而视:“老子凭什么要告诉你?”
“就凭你现在深陷囹圄,令爱还未及笄却要无父无母,不知道她出嫁那日会作何感想。”宇文泰死死盯着马冀的表情,“如今,唯一能挽回局面的人,就是你自己。”
马冀脚下的铁链动了动,发出一阵声响,传递出他内心的不安:“钏儿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宇文泰不急不缓道:“你只需要回答我。”
马冀犹豫了一瞬答道:“当时发了洪水,桐丘的百姓对我这个县令愤愤不满,我担心他们会伤害钏儿,便将她送走。”
“可你拨了二十万两赈灾,百姓虽无田可种,但也不至于到官逼民反的地步。”宇文泰站起身,靠近了马冀,“马大人,你有钱赈灾,为何无钱修堤呢?”
马冀抬起头,视线灼灼地看着宇文泰,欲言又止,宇文泰察觉到了不对劲,立刻问道:“令爱被送走是否和此事有关?”
马冀又低下头,视线挪向一边:“殿下多虑了。那五十万被我贪了,二十万是从财库里拿的,又没动我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