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那个雨夜,白发尚且是青丝,殷先生还是殷公子。
百花村人丁兴旺,虽田中只种的出花,种不出些许稻田,但村民们欣然接受,无非是赶集之日,多收些奇珍花草,再吆喝着卖掉罢了。
“这么晚了,殷公子可还要上山?”
朱大嫂收了河边的最后一筐衣服,又揪了些水中的荇菜,正欲起身回家。
“哎,我去去就回。”殷公子紧了紧背篓,随声应道。
“殷公子,最近山上雨多,药不好采,你小心着些。”
殷公子点了点头,并未多言语,便背着背篓向山上走去。
暮色渐沉,疏影横斜,殷公子不知这是第几次亲自上山寻神草了,只听得这草一旦栽在稻田之中,不论昔日水土如何,栽种过后,收成必翻得几翻。
“百花村不能再靠卖花活着了,那到冬天可怎么办……”
殷公子折了一段竹枝,喃喃自语。
雨珠顺着竹叶滴落在他的后脊上,渗得他生凉,止不住抖了抖,却又甩了甩脚后的湿泥,咬着牙攀了上去。
“只剩这一片地儿了……殷叔礼,就差一点点了,你可千万别放弃啊。”
一手攀上竹枝,一手扣在身前的石壁之上,殷公子给自己打着气,右足用力一蹬,那片未踏足的竹林就在眼前。
忽然间,足底沾了片片竹叶,殷公子足下一滑,重重的摔在了坡下的泥泞之间。
“痛……痛啊。”
冷雨落得殷公子睁不开眼,他平躺在坡下,顿时觉得神志混沌,呼吸不得,唯有目光与双耳尚且聪敏。
山林间静得无人发觉的了他,不过也好在殷公子尚且年纪不大,身子骨硬,不过一会儿也觉得自己缓过了气,只是身子仍乏着,索性在坡底安生躺下,听着雨声,等尽兴再回。
殷先生出着神,竹影摇曳间,他倏地发现,那坡脚一侧的土泥之上,似有一抹赤色的身影点缀林间,渐渐靠近。
以为是水雾迷了眼,或是后脑被摔出了幻觉,他只觉得那烛光一般的身影离自己愈来愈近,自己却动弹不得。
赤色的影子来到了身边,殷公子心中狂跳。
那是一只赤狐。
一只会说话的赤狐。
它一直在问他,自己像不像人。
那赤狐一边问,一边舔舐着殷先生手背的伤口,殷先生被吓得忙坐起身,却发觉那伤口竟缓缓愈合如初。
殷先生虽心中生怪,却也应了下来:
“像,像人……你像个好人,好看的姑娘。”
后来,那赤狐竟摇身一变,一如他所说,化作了一红衣少女,对殷公子,连连称谢,口中嘟囔着讨口封的话,而殷公子红着脸,只懂一星半点。
那姑娘明了殷公子的来意,忙拽着他的衣袖,领他去了一片无人之地。
雨已停,风正好。
花香间,那姑娘揪起了一颗与寻常草别无二致,却芳香异常的仙药,并说——
“公子,这便是得离草,您诚心找它,它便出现了。”
再后来,殷公子冒昧的轻吻了这个姑娘,那姑娘也并未拒绝,随着他回了府,自此,百花村的殷府,便有了少夫人。
少夫人没有姓名,殷公子说姓聂不错,他在哪本书上见过,那姑娘也就连胜答应,藏好了尾巴,摇身一变,化作了惹村中人喜爱的聂夫人。
人人皆说殷公子上山一趟确是奇缘,不仅带了个会看田土的好夫人,更是让这百花村渐渐红火了起来。
“朱大嫂,今日我去您家,替您看看田。”
聂夫人的声音清亮甜脆,眼中总含着笑——她有空闲,便挨家挨户的去看看村民的田地,趁他们不经意间,略施法术,让田中的土活泛了起来,不出几日便发了新芽。
人人皆叹聂夫人治田有方,便日日候在殷府门前,一等聂夫人出门,便争相将她引至家中。
直到有一日,聂夫人回府,沉睡榻上,数日不起。
待她醒后,殷公子一问便知,是妖力耗费过度,伤了元神——
不过府门日日都有村民前来求她看田土,谁料丫鬟好言拒绝后,村民竟起了内讧,竞也传出了那聂夫人实为妖孽的传闻。
不过她哪懂,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
村民们皆知妖孽为传言,却无一不假装着义愤填膺的样子,可只有殷公子与她晓得,这一切确为真实。
流言愈传愈烈,病榻之上,聂夫人掐指一算,并未言语,却招呼丫鬟拿来陶土,一日日刻着她喜欢的模样。
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除了后院那片夜来香,她还想为他再留些念想。
再后来,正如聂夫人所想,田间收成惨淡,殷公子身为佃主,却也不堪流言,应下了村民的请求,要杀她为敬,祭祀神灵。
她并未高估殷公子对她的情义,只是哭着求他亲手杀了自己,好让这一切重回正轨,让他不要遗憾。
殷公子双手猩红,他扔下短刃,聂夫人应声倒在夜来香间。
第二日,她被众人抛在百花村前的河水之中,再也不见了踪影。
自此,再无多情的殷公子,只有杀了妖,鼎鼎大名的殷先生。
百花村的收成再未好过,有人偷偷逃了,留寡父寡母饿死家中,人人都嫌晦气,数年过去,也只剩殷府一户。
殷先生不去想这是否是报应,他只是令人烧毁一切聂夫人的痕迹,却唯独救下了那片花园,也忘了那只埋在花盆中的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