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走,便是许多天,他日日按她吩咐服药,身子骨日渐恢复,不免回忆过往的糊涂账,思虑多了,便又念及那仗义的姑娘,她在何方?
又月余,药瓶见底,狱卒来放人。
“你走吧。”
朝狱卒身后看去,未见旁人,他不免多问:“那位姑娘呢?”
“什么姑娘?”
神女犹将拂夜明,历遍穹桦不见君。
正所谓,神祇有灵,凡人有求。若体凡情,福泽永寿。
往后余生,他当敬诸神,行善举,诸般福报,惟愿神女顺遂安康。
点三炷清香,行九叩之礼,原暮白长跪于家中祠堂新供奉的那副空白卷轴前,诵经良久,终于在母亲的呼唤中离开。
自打出狱,雷打不动,他日日诵经祝祷于此。
“来了。”
他走得不慌不忙,却在前厅的平地踉跄。
“姑、姑娘?”
母亲看看他,再看看清丽脱尘的女子,含着笑意点他一下,留他二人叙话。
“此间事了,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我……”原暮白张口,舌尖抵在上颚,胸中那点微末的希冀,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无他,唯一事难安。”
“自归来,多闻姑娘为救在下,费时费力,几遇险境。暮白无以为报,愿为姑娘效劳。”
他说得简略,听来却心惊动魄。
检举科举,兹事体大,状子还未递上去,她便先遭暗杀。听闻追杀者有官员暗卫,有金牌杀手,有草莽悍匪……这样的阵容,足够普通百姓死十次不止。待状子呈上,官府以污蔑朝廷要员将她羁押审讯,京城天牢,十者进而九死无生,若非天降异象,国师劝圣上大赦天下,或恐她在劫难逃。她一出狱,便带诉状夜闯皇宫,一千禁卫未能将她拦下,舞弊得以面圣。
案件层层追查下来,到他这里,反倒成了最微不足道的一环。旁人都道是他走大运,沾了圣上肃清考场的光,殊不知,他的否极泰来,都是幸得一位姑娘垂怜,而他却从未为她做过任何事。
“你不必谢我,我辈修士,自当匡扶正义,斩妖除魔,亦除奸佞。此玉佩赠你,似你这般好欺负,莫再让人冤了去。”她潇洒一笑,抛出一枚玉佩,挥手作别。
听着陌生词汇,他懵懂蹙眉,循着一腔直觉,慌然叫她:“姑娘,在下姓原,名熹,字暮白,敢问姑娘芳名?”
“洛水沉缨,洛缨。”
待到他在几月后高中状元,入朝为官,才真正明白修士的含义,那是仙凡有别,不可逾越。
偶然得知钦天监免费替百姓测灵根,他厚颜混入,结果可想而知,他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人。
释然也好,不甘也罢,他同钦天监的国师交上朋友,一得闲暇,就请他讲修真界的见闻。也不经意打听,一个叫洛缨的女修的事迹。每每闲谈,国师总调侃他日日所戴玉佩的来历,他有时惆怅,有时惘然,更多的时候是沉默不语。
国师不得空时,他便将自己关在府中书房,日日描绘丹青,相似的风韵,相似的轮廓,终不绘女子五官。
三十岁那年,国师抓住一个扰乱朝纲的魔修,请他协助审讯,不待他开口,魔修便出言诅咒:“你这样生出魔心的斯文败类,与披着羊皮的豺狼有何区别。终有一日,你们大周王朝将被你这邪魔覆灭。”
这件事被国师压下去,他亦未再参与审讯,只是那诅咒日日复日日,在午夜梦回之时撕开平静的躯壳,露出鲜血淋漓戾气纵横的心房。
往后岁月,他步步高升,官居右丞相。他与国师如从前般交往,谁都没再提起那件诅咒。五年前,朝堂上以左丞相为首的一派势力日渐壮大,他每日疲于周旋,再不得空与旧友闲谈。
辞官那日,他去了趟钦天监,国师还是那副仙风道骨假正经的老样子,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烙下任何印迹。仙凡有别,老去的人,只有他。
“这些年你未再来,我知你在朝堂不顺,而今急流勇退,未尝不是好事。只是你积劳成疾,这身子,恐神仙难愈。”
“无妨。”来同老友道别,本就揣了是今生最后一面的意思。
“既看得开,也好。你素来对修仙轶事感兴趣,这些年发生的大小事情,凡我所知,都让弟子记录在册,你带走吧。”
“多谢。”
满满一檀木箱的书册,最后被他改摘成薄薄一本。
往后岁月,暮暮与朝朝,他寻着册中轨迹,去到许多地方,见了许多奇景,历过许多奇事。后来他老得走不动了,回到他的故乡。遍循神踪,他终要将这份仰望埋葬在它发迹之地。
打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也很少再走出逼仄的小屋。只是日复一日执着画笔,为过去那些未完成的画作描眉点睛。
岁月在见不得光的沉暗里一点点流逝,到最后几日,他甚至没有力气再打开珍藏的书册,没有力气再提起画笔。
弥留之际,他似乎听到她的声音。
“阿翁,我在镇上偶然觅得一副丹青,听闻作画之人是您,故而冒昧打扰。这画像所画之人是我,”她的声音忽然停顿,像是在斟酌措辞,过了片刻才说,“你可曾是我的故人?”
算故人么?
算又怎样,顶着如今这副残躯,有何面目相认。
他合上眼帘,自劝,送他最后一程的人是她,他当知足。
过了一会儿,门外响起她的倏然一笑,她向他道歉:“是我魔怔了,听闻有人画我,总不想错过。对不住,恕我唐突。我道侣喊我回家,告辞。”
世间种种,缘来则聚,缘尽则散,天道当是公正。
自来沉静的眼底,难免泛起一丝波澜,一缕戾气不动声色地蔓延。
世人皆有所求,总有得偿所愿。唯他三十年,只发一宏愿。亦唯他,不得所愿。
恍惚间,他忆起与国师告别那日,装惯了正经模样的国师难得袒露出真面目,八卦他私事,“他们都说你清正无欲,十多年前我去你府上拜访,偶然瞧见,你书房里挂着许多女子的小像,你当真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那一刻,心潮翻涌,他自钦天监最高的楼宇眺望京师,繁华盛景,过客匆匆。最后,无声地攥紧拳头,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戾气炽盛,蓄攒的最后一点力气,用来翻开手边的书册。
倘或书册中记载着他的名字,该多好。
二十六岁种下的魔种,在生命的尽头,长出澎湃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