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仙门百家的面,宁鸿昊就是想发作也不能。
旁边的宁雪溪看着光彩夺目的盛暮,一双手死死地绞在一起。
她今日穿的,也是衣柜里最华美的衣裙,论珍贵程度,比盛暮身上那件有过之而无不及。
甚至还寻了手艺极好的婢女为她梳洗打扮,上妆挽发。
然而盛暮,穿着被她嫌弃不要的衣裳,戴着被她淘汰过时的发簪,甚至妆都没怎么上,紧紧只是站在会场门口,就足够所有人为她屏息注目。
等着吧。
宁雪溪眼中毒辣之色明显,她指甲掐进掌心,心中升起一股扭曲的期待。
好看又怎样,引人注目又怎样。
不过片刻,你就会身败名裂,恶名远扬!
浑厚的钟声响。
众人也从方才的惊艳中回神。
宁鸿昊起身,威严的声音传遍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
“万门大比,是为仙门百家最期待且瞩目的场合。每一届万门大比,都会有数位卓尔不凡的小辈脱颖而出,昭示出我修真界人才济济之势。”
“然而这次,”宁鸿昊画风一转,语气也变得凌厉起来:“却有几位令人不齿之人,妄想凭借卑劣的法子,赢得进入圣方秘境的机会。”
他忽然作了个揖,朝着下面众人长长一拜。
“吾待吾儿,向各位,赔个不是!”
会场随着他这句话瞬间沸腾起来。
“吾儿?宁掌门的吾儿,指的是谁?”
“还能是谁,主位上坐着的呗?万门大比下泻药,真是给他们无涯宗蒙羞,宁掌门怎么有这么个女儿?”
“关键是主位上坐着俩啊,是她俩谁下的这药啊……”
众人猜测之际,宁鸿昊再度发话,“盛暮!”他声音里带了几分严厉的训斥意味:“还不向诸位赔罪!”
“盛暮?盛暮是谁?没听过啊。”
“还能是谁,肯定是除了宁雪溪以外的另一位呗?”
众人再度落在了盛暮身上。
只不过和刚才的赞叹惊艳不同,这一次,众人眼里或多或少都带了些鄙夷。
暴躁老头看着盛暮被大家揣测怀疑,已经有些坐不住:“这群蠢东西,听风就是雨。小女娃你感激与他们辩驳一二,他们一无实据,二无证人,全靠一张嘴瞎说。”
相比于他的急躁,盛暮倒是坐得好好的。
她完了弯唇,对暴躁老头道:“不急,还没到时候。”
这才哪跟哪啊。
一旁的宁雪溪看着默不作声的盛暮,内心刚腾上来一股喜悦,然而却在与盛暮对视的瞬间消散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心慌。
不对,怎么会这样?
没有惊慌失措,没有愤懑怒然,盛暮那双弯弯的眸子里,盛的只有一片平和。
仿佛在说:
你还有话要说吗?
没有的话,就轮到我咯。
有!
当然有!
宁雪溪蹭地一下站起,呼吸急促,她胸口起伏剧烈,视线死死地盯着盛暮。
“你还有什么辩解之词!”
她指尖都在颤,额角浮出一层冷汗:“若说最不想让万门大会如期举办之人,出你外还会有谁?爹爹好心将你接回无涯宗,你不仅不认真修炼,还妄想搅和着万门大会。”
恶毒的话语此起彼伏,宁雪溪甚至顾不得仪态,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让盛暮今日之后,在整个修真界再也不得翻身。
盛暮平静地坐在原地,脸上微笑的弧度都没变,她倾听着宁雪溪的咒骂,视线缓缓扫过台下众人。
有弟子义愤填膺,有弟子仍保持怀疑,再往后,就是满脸斥责的谢修然。
两人视线猝然相对。
谢修然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紧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一种冲动出来反驳宁雪溪,反驳宁鸿昊,反驳他们在毫无证据之下,就将盛暮一棍子打成下药之人。
然而他没有。
意识好像暂时从身体里抽离,谢修然恍惚之间,只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盛暮。”
“事已至此,你还不认错。”
“认错?”台上花一般娇艳的女孩歪了歪脑袋,笑意更加明显:“药不是我下的,我为何要认错?”
她缓缓起身,走过宁雪溪,走过宁鸿昊,一直走到了会场中央,那口浑厚的大钟旁。
全场随着她的动作静了一瞬。
少女明亮的声音响彻整个会场。
“我名盛暮。”
“生父,是无涯宗掌门宁鸿昊,生母不详,自出生后,便被父亲放逐与偏远村落,数十年来不闻不问。直至三月前,宁雪溪于秘境中受伤,调理身体所需的一味药,是亲生手足的心脏。”
她视线划过面色苍白的宁雪溪,越过不可置信的谢修然,最终,落在了宁鸿昊身上。
“所以,我来了。”
全场哗然。
只见盛暮俏手一翻,一颗石头赫然躺在了她的掌心。
“爹爹说我是不齿之人,姐姐说我在辩解,师兄方才也指责我为何不认罪。”
“可证据呢?”
“平白无故,便将我打为下药之人,这就是无涯宗的做派么?”
提到证据二字,宁雪溪忽然慌了。
她没来由地想到那日,凌松峰山脚下,树后面弄出的细小动静。
抬眸的瞬间,大钟旁的少女与她视线猝然相对。
她衣袖一翻,留影石自动播放着记录的片段。
“下药这事,还多亏了仙尊帮忙,若不是仙尊帮我,无涯宗这么多人,我可……”
留影石内,只有这么一句话。
宁雪溪的影像投在大钟旁边,她的脸被拍得清楚不已,那句板上钉钉的实证,就这么一遍一遍地,于会场正中央响起。
“下药的事,多亏了仙尊帮忙。若不是仙尊帮我。”
“若不是仙尊帮我。”
“下药的事……”
够了。
够了!
宁雪溪身形踉跄,脸上血色尽失。她双眼猩红,哆嗦着唇瓣,口中连一句完整的话也吐不出来。
“你、你……”
她颓然倒地,忽然想起什么,连滚带爬地去拉宁鸿昊的衣角。
“爹、爹爹,帮我,帮我!我没有、都是盛暮她——”
“够了!”
宁鸿昊怒喝一声,拂袖给了宁雪溪一个巴掌:“你还要让无涯宗怎么丢人现眼!”
“够了么?父亲?”
盛暮歪着脑袋,看着狼狈不已的宁雪溪,摇了摇头:“不够啊。”
“当初在薛府时,明明是因为师姐过于自大,导致我们提前暴露,最终受了大妖的诅咒。她却硬要我来替她背这莫须有的罪责。”
“她在我食物中下药,将我迷晕至密室,若不是她弄巧成拙,那元婴期大妖的诅咒,必然要落在我身上。”
她唇角仍是弯着的,可眼底却一丝笑意也没有:“当时父亲,又是怎么说的呢?”
宁鸿昊唇瓣翕动,还未吐出什么字,就被盛暮打断。
“你当时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并非是问我有没有受伤,而是叫我跪着,问了我一句。”
“雪溪怎会伤成这样?”
“够了!”
宁鸿昊气得胸口震颤,他指着盛暮,唇缝中挤出来一句:“你个不孝女!你还要让无涯宗为你丢多少脸!”
“为我丢脸?”
盛暮像是听到了极其可笑的话,她眉梢微挑,尾音都上扬起来:“以上种种,有哪一桩哪一件,是我拿刀架在你和宁雪溪的脖子上,逼你们做的吗?”
宁鸿昊唰地拔出剑,剑尖直指盛暮,怒吼道:“盛暮!我是你爹!”
无名出鞘。
盛暮毫不示弱地同宁鸿昊剑锋相对。
蓦然扬起一股风,吹乱了她的裙摆,而她手中的剑却未动分毫。
“我宁可你不是!”
她怒喝道。
这一瞬间,她身体里仿佛存在了两个灵魂。
那个柔弱的,善良的,天真的,足可以原谅所有人的盛暮,情感与她共通,灵魂与她相融。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否则你凭什么认为,盛暮这样的孩子,会甘心做你的女儿!”
“她单纯,善良,可以原谅时间所有不公的待遇,并不代表她有错!”
“自始至终,罪该万死的,永远都是你们这群作恶多端的人!”
“我这辈子唯一犯过的错,便是生在了无涯宗,生成了你的女儿!”
盛暮忽然挥剑,将自己的一缕头发伴着衣袍齐齐削下。
“从今往后,我盛暮与无涯宗,与宁鸿昊。”
“再无瓜葛!”
衣角与发丝一同落地,仿佛在石质的地上荡出层层涟漪。
宁鸿昊似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事,他哈哈大笑,笑到拿不稳剑,笑到剑尖都在微微颤抖。
“再无瓜葛?盛暮,你说无瓜葛便无瓜葛?你自己入宗门时立过的誓,你可知需要花多大代价才能接触?”
笑的不止是他。
对面的盛暮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语带讥讽:“真是老糊涂了,我当日入宗门,有没有立誓,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她没有立誓。
甚至连名字都没告诉宁鸿昊。
她所做的,只是在那场以宁雪溪为主角的欢迎会上,背了一串祝酒词罢了。
记忆缓缓回笼,宁鸿昊终于撑不住,脸色难看得如同吞了苍蝇。
然而还没完。
正当众人以为这场闹剧以盛暮割袍断义为止时,变故突生。
宁雪溪不知什么时候摸出了把短刀。
锋利的刃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她手握短刀,纵身一跃,迅猛地扑向盛暮。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那柄短刀狠狠地插进了盛暮的心口。
血光漫天。
皮肉被利刃划过的声音仿佛放大了数倍,清晰不已。
宁雪溪满手鲜血,白净的颊边也溅上了星星点点的红。
她癫狂地笑着,整个人如同疯魔了般,跪坐在大钟旁,看着短刀尖头那一块肉,脸上漫过一丝癫狂的满足。
“这都是你欠无涯宗的!这都是你欠我的!你就该——”
话音未落,寒光闪过。
当啷——
利物掉在地面,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宁雪溪握着刀的那只手臂被人斩断,连刀带手,整个掉落在地。
剧痛后知后觉地席卷她整个身体,宁雪溪痛到站都站不稳,她身子软倒在地,发出了野兽般凄惨的嘶吼。
从宁雪溪拔刀到手臂被砍断,一切都只在转瞬间发生。
最先回过神来的宁鸿昊立马就要去检查宁雪溪的伤势,然而他前脚才动一步,对面的人就将剑尖立在了宁雪溪的心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