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上次那一次皮影戏惹得凌王大怒之后,广和楼的戏台子上已经许久没有搭过台子唱过戏。董典小心地操持着生意,生怕哪天凌王殿下突然想起了那件事,直接把他的广和楼夷为平地!
光是琢磨着就已经汗流浃背了!
董典勒着腰间的鹿皮腰带,咬牙切齿地骂道:“都是那个野胚子惹得祸,老子早晚要弄死他!”
突然,有人他在身后笑了笑,问道:“董老板是在说我吗?”
董典吓得虎躯一震,他擦着额头上的汗,陪脸笑道:“下官不知墨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给您赔不是了。”
这人总是自称“下官”,他到底是个什么官呢——未央厩令。他的官职说小虽小,但是非常重要。毕竟,马场里的马尿马粪,也得有人管啊!
董典的身上一股尿骚味,桓秋宁捏着鼻子,“啧啧”道:“董老板还真是亲力亲为,一边要照看广和楼的生意,一边还要给马场的宝马端尿倒屎!董老板有这样的毅力,一定会步步高升的!”
“承墨大人吉言,”董典的脸色很难看,“今儿个墨大人是来吃酒的?”
“不是我想来,”桓秋宁拍了拍手,给身后之人让出了路,“是凌王殿下想听曲儿了。”
只见殷玉著白纱高顶帽,一袭墨黑色大襦搭配白罗裙,裙拂踝,赤足缓步而来。那双丹凤眼轻佻,看起来心情大悦,他朗声道:“今日闲来无事,本王来勾栏听曲了。去,给本王把场子清干净。”
董典又吓出了一身冷汗。凌王殿下最是阴晴不定,他笑着的时候比怒目冷视之时还要骇人,仿佛下一秒就能让跟他对视的人去见阎王,真真是不好惹。
“来……来人……给殿下搭戏台子,唱曲!”董典倏然跪地,任凭殷玉踩着自己的衣袖,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桓秋宁狐假虎威似的翘着尾巴上了二楼,他坐在镶了金边的文茵上,单手顶腮,向对面的坐席上望去。
轻纱帷幔后,照山白与郑卿远对坐谈笑,神情怡然,看起来聊的不错。桓秋宁还能隐隐约约地听见他们交谈的声音。
郑卿远一边扒着龙眼,一边道:“山白,父亲让我有事多找你商讨。起初我还在想父亲为何总是不相信我,现在看来他说的没错,我离了你还真就不行。”
桓秋宁掏了掏耳朵,长茧子了,有点痒。
照山白叹了口气,温声道:“在变局中能有个交心之人,是幸事。不只是我们两氏,如今这世道里外不太平,谁又能明哲保身呢。卿远,你若是信我,便听我一句劝,凡事一定要留有余地,给别人也给自己。你开粮库救助难民实乃善事,但是你没有给郑氏留有余地,要知道,常边郡的冷甲军和郑家军营也正是缺粮的时候。最怕你的善意,会变成别人攻击郑氏的刀与剑,到时候,你该当如何呢?”
“道理我都明白,”郑卿远亦叹了口气,“可是在很多时候,我根本没有选择。那日在祭天大典上,无论我杀不杀那位妇人,她都会死,陛下也都会忌惮郑虞两氏。与其陛下对远在天州的母亲下手,我更希望他能把火撒在我的身上。”
照山白沉默不语,因为他自己都没理清楚该怎么面对照氏那些烂摊子。
郑卿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斜睨了一眼对面,“尤其是那个姓墨的,他能入朝为官,他能进御史台,他能得到陛下的赏识,全凭借他那张脸,他有什么本事啊?他怎么配的!就是因为朝中有他这样的烂人,才会一步一步糜烂至今的!”
“卿远,”照山白的眉目骤然一冷,神色一沉,“人总是会有‘不得已而为之’之事,你我是如此,他也是如此。起初我觉得这个人充满秘密,毫无善意,可是现在我不这么觉得。他的眼睛里藏着心事,但也不全是恶意。”
郑卿远扫了桓秋宁一眼,故意大声道:“山白,你查清楚他的底细了吗!他是从边城来的,他的过去就像萧慎的黄土,保不准里边就藏着东西。他绝非善类!”
“查过,但是我不想去探究他的过去。”照山白诚恳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因为我也不希望他用我的过去来审判我。”
听到这,桓秋宁抬手摸了摸嘴角,心道:“我笑什么呢。”
郑卿远听到照山白这么说,转头看见桓秋宁在笑,气得他闷了一壶酒。
照山白顺着郑卿远的视线看过去,桓秋宁正趴在枣红色的围栏上,歪头看着他笑。
紧接着,他看到了坐在桓秋宁对面的凌王,神色一滞。
“看够了么?没看够的话,你就坐过去,跟他们凑一桌。”殷玉让人上了菜,桌子上摆满了各种眼珠子,牛眼,羊眼,蛇眼……
桓秋宁看着就恶心:“殿下的口味还真是独特。”
“没你的喜好独特,连照琼那种死木头都能看的上。”殷玉揶揄着桓秋宁,掐起了一块腊肉,送进嘴里嚼了嚼,“淡了。没什么滋味。”
桓秋宁开门见山道:“殿下让我来此,不只是为了请我吃这些‘山珍海味’这么简单吧?”
殷玉敲了敲桌子。
桓秋宁定睛一看,这张桌子居然是一个棋盘,上面写着各大世家子弟的名字。看布局,有点像照氏密室中的那面机关墙。
“原来是下棋啊。”桓秋宁偏头看向对面的两人,“殿下觉得,这两颗棋子,该怎么下呢?”
“你挺狠啊,连同床共枕的人都能算计。”殷玉打量着桓秋宁,“本王怎么能确定你不会反咬一口呢。”
“殿下,你不敢赌?如果我坦诚地说,我接近照山白从始至终都是带着目的,步步为营,根本就没有一丝真情呢。”桓秋宁直视这殷玉的眼睛,“这般,殿下还敢赌么。”
这一个“敢”字激起了凌王的好胜心。
他的词典里最常出现的两个字便是“敢”与“疯”,因为这世上已经没有值得他犹豫的人了,他不计代价,不走回头路,“敢”与“疯”又能如何呢。
“本王就喜欢你这种孤掷一掷的劲儿。”殷玉低声闷笑,“你果然是本王的同类。真心还是假意,本王一点也不在乎,只要能达成目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不值得,也没关系咯。”
桓秋宁甩袖作揖,道:“我愿意对殿下俯首称臣,只盼殿下早日出震继离,抚重熙累洽之运,治定功成[1]。”
桓秋宁的脸上血色褪尽,白皙中染上了恨意。他的心声震耳欲聋:“一起死无葬身之吧,殷氏!”
殷玉突然逼近,低声道:“郑氏与照氏,你觉得谁才是本王的垫脚石?”
他主动抛出了两颗棋子,桓秋宁笑着接住,回道:“殿下,这两颗棋子都颇有意思。郑虞两家是姻亲,虞红缨手握红缨军的兵权,在天州战无不胜,早已深得民心,稷安帝忌惮郑虞两氏,咱们只需要一点把小火,再煽风点火,便能把他们一起扔到火海里,烈火焚身。但是,兵权不能丢,得先把这至关重要的东西收入囊中。至于照氏,殿下还记不记得那句谣言‘灭徵者,仁农也’,这个‘仁’,能不能是您的好弟弟,明王呢?明王的背后是照氏,想对照氏动手,为何不从明王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