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秋宁觉得照山白一没那个本事,二不会为他去求药,三他中了铜鸟堂的“邪抑”,吃了药死的更快。抛开这些不谈,单单是解药的那一味药引“伤鹤淮”,照山白就绝对弄不到。
所以他宁可相信是铜鸟堂见他身上还有一丁点用,给他留了几口气,也不愿意相信是照山白救了他。
好像只有这样想,他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胡思乱想,才能心安理得地去面对照山白。
桓秋宁背靠雕花木窗,转头向屋外望去。
院子里站了不少人,几位有头有脸的照氏长辈神色严肃地站在伞下,书中捂着暖手炉,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雪地里跪着的人。
一位背影清瘦的少年跪在雪地里,身上被落雪压的严严实实的,从远处看像一块冰冷的墓碑。他的态度决绝,坚决不肯让人踏进与君阁,像是在死守着某个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秘密。
桓秋宁的视线穿过雪中少年,看到了油纸伞下怒目不言的照宴龛。
桓秋宁的视线回落在少年的背影上,心头一紧。原来跪在雪地里的人是照山白,他冻得浑身发抖,身体不由得像一侧倾斜。
照山白有腿伤,不能让他就这么跪着!桓秋宁伸手够着桌上的软剑,却根本拿不动,他冲窗外喊了一声,声音哑到被一阵突然刮起的狂风吹散了。
片刻后,他听见了照宴龛的声音。
“为父最后再说一次。”照宴龛坐在轮椅上,靠人搀扶着才能坐稳,他怒喝道:“滚开!”
照山白抬头:“父亲,我不能让。我的本心告诉我,我不能弃他于不顾,他是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他是从朱雀门里出来的人!”照宴龛狠狠地咳了两下,他扶着腿,“你若是正人君子,便早就应该与他断绝关系,不相往来。照丞,你早就把照氏家训忘得一干二净了!今夜,我就算是用戒尺打死你,也要把他交给凌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照山白跪着一动不动,“从前您用戒尺训诫我,约束我的一言一行,罚跪挨打我从未说过一句怨言。可是父亲,人生来平等,您虽然是我的父亲,但是我们本应该是平等的人。您就算是用戒尺打断我的腿,也杀不死我的心了!”
照山白的语气愈发平静,平静到不像是在冲撞长辈,而是一字一句地说出自己的心声。
十八年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勇敢地对照宴龛说出藏在自己心里十几年的心里话。
他从来没有叛逆过,他总是觉得等到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父亲就会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骄傲,然而今夜他突然想明白了。
其实,他从来都不需要得到别人的认可。他能够成为什么样的人,只取决于他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取决于他的本心。
“从前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永远得不到您的认可,无论我怎么做,在您的眼里永远差强人意。”照山白的眼中融了雪,“现在我想明白了,因为您的眼里根本看不到我的努力和挣扎。我的一生不能因为囿于过去而故步自封,我不应该把自己锁起来,我要走出去,去爱,去恨,去流浪!”
照宴龛深吸了一口气,愤怒地砸着轮椅:“这些话是那个贱人让你说的?!他教给你这些话,让你来忤逆你的父亲,你的眼里便没有照氏,没有族中长辈,没有养育你十几年的父亲了么!”
照宴龛根本不明白,此刻跪在他面前的照山白,才是最真实的照山白。
他生来不是依照照氏家规而培养出的完美无缺的中流砥柱,而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他不应该因为世俗的枷锁而成为条条框框的苛训的模范范本,他是鲜活自由的人。
这十八年,照山白活得太矛盾了。
“不是。”照山白诚恳道:“父亲,这些话别人教不了我。您不明白,我花光了十八年来积攒的所有的勇气,才敢对您说出这番话。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但我想成为一个勇敢的人。”
“那照氏呢!”照宴龛怒目横飞道,“你要为了一个贱奴,弃照氏于不顾么!”
“父亲,这些年谨小慎微,独吃自疴的氏族,有几个能明哲保身?”照山白说,“如今连郑氏都到了悬崖边上,您以为您把他交给了凌王,凌王便能护照氏安乐无忧吗?父亲,从少时起您便教我看人,您告诉我,凌王殿下是值得照氏鞠躬尽瘁辅佐的良主么!”
照宴龛反问道:“你可知凌王的人已经控制了整座皇宫,你可知天亮之后这天下很有可能就会易主,你可知忤逆凌王,会有什么后果?”
“我知道。如果继续因循苟且,照氏也会难逃一劫。”风雪逼得照山白睁不开眼,可他非要睁,任凭大雪刮在脸上,“向怙恶不悛之辈低头屈服,只会任人宰割,到时候便是连抬起头的骨气也没有了。如果这场宫变的结局已成定数,那么照氏更不可能独善其身,惟有抗衡!”
“照氏……照氏早晚有一天会毁在你手里!”照宴龛发指呲裂,气得咯血,“逆子滚开,再不滚,就打到你再也爬不起来为止!”
照山白跪在雪地里,岿然不动。
“来人!打,打断他的腿!他若是不知悔改,今夜便让他跟那个贱人一起死在这雪地里!”照宴龛把戒尺扔在地上,一旁伺候的杂役不敢动,只能跟着照山白跪在雪地里。
“谁不动手,谁就跟他们一块死!”照宴龛已经丧心病狂,他气得红了眼。
府上的杂役为了保命,只能捡起地上的条条戒尺,打向照山白的后背和双腿。直到打出了血,打到照山白趴在雪地里,照宴龛才让人停手,他问:“改还是不改?!”
照山白看着雪地上的血,他惨淡地笑了笑,眼里居然是心疼。
原来桓秋宁后背上那些伤,竟然这么疼,疼到他喘不动气。
“这个人我护定了!”照山白扶着一条腿缓慢地站起来,他背对着照宴龛,走向与君阁,“我会带他走。”
屋内,桓秋宁刚看见那一抹白,便抓住了照山白的手——冰凉刺骨。
“你何必做到这个地步。”桓秋宁握住照山白的手指,力气小的可怜,他抬头看着照山白的眼睛,渐渐地松开了手。
他放手了。
照山白却反手握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扛在了背上。
桓秋宁的前胸压着照山白的后背,闻到了一股冰冷的血味。他哑声说:“照山白,放手吧。收起你的怜悯,别可怜我了。”
“我没可怜你。”照山白微微回头,“我是可怜我自己。”
照山白背着桓秋宁,一瘸一拐地走出了与君阁。桓秋宁压着他后背上的伤,才走了几步,照山白便疼得出了一身汗。
桓秋宁越动,越挣扎,他就越疼。于是,为了让两个人都好受一点,照山白忍着疼,轻声道:“别动,听话。”
桓秋宁难得的听话,他乖乖地靠着照山白的后背,一动不动。
照山白就这么背着桓秋宁,在一众照氏长辈的面前走过。面对无数犀利的目光,他没有片刻的犹豫。
桓秋宁歪头,偷偷地扫了一眼照宴龛的脸。那张脸气得又红又紫,那眼神恨不得立刻把他抽筋拔骨,碎尸万段。
实在是吓人。桓秋宁收回目光,老老实实地趴在照山白的背上,哑着嗓子说:“照山白,你的力气这么大?我从前真的一点也没看出来。”
“我也没想到,”照山白把雪踩得“吱吱”作响,“有一天你竟然也会如此和善。”
“和善?”桓秋宁被这个词逗得一笑,他美滋滋地抬头望月,“今夜过得好漫长,漫长的就好像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照山白。”
“我在,你说。”
“没事,我就是想叫叫你。”桓秋宁的眼角热热的,他抬手蹭了蹭,“今夜你救了我,以后我可真的要缠上你了。一直一直缠着你,你想甩也甩不掉。”
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之时,桓秋宁甚至期盼照山白能说一句“到此为止”,哪怕是骂自己两句。
他还没有为过去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却得到了照山白对他的好,他心中有愧,他觉得自己受之不起。
照山白好似察觉到了他的敏感,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好。”两人的影子交织在了一起,照山白回头看了一眼雪地上长长的脚印,“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
听着好像迷人的情话。
可是为什么呢?桓秋宁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从前做了那样的事情,照山白还会如此对他。
桓秋宁觉得子配不上照山白对他说的这四个字,他的心如针扎一般疼,比毒发之时还要疼。
他弄不清自己的心为什么会这么疼,不是恨,也说不上是后悔。
苦涩生冰池,里头藏着说不清道不尽的东西。
照山白背着桓秋宁,走在寂静无人的长安路上,去往桓秋宁在城北的私宅。
后来桓秋宁见照山白脾气好,得了便宜还卖乖,又问了照山白很多话,他就像是喝了假酒,一直微醺。
他问照山白今夜为什么会去朱雀门,为什么要带他走,为什么要忤逆照宴龛,有没有替他解毒?
诸如此类,很多很多。
照山白大多闭口不答,只是温柔地点头,或者说一些莫名其妙地话,比如他不经意间念了一句诗。
再后来桓秋宁用尽了力气,趴在照山白背上哼哼唧唧地说话,说了一些只有月亮能挺明白的含糊不清的话。
有一句话,照山白听清楚了。
桓秋宁声音沙哑,他说:“对不起,我终究还是把厄运带到了的你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