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钱那么丁点的功夫,已足以看出对方手掌很大,几乎能盖住方秉雪的整张脸,掌纹干燥清晰,粗粝的茧子布在虎口和指尖,铁钳一般。
方秉雪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摇头:“可是……我不会抽烟。”
“我去车上给你找找,应该有二十。”
话是这样说,男人却纹丝不动,没有半分要回去找零钱的意思,方秉雪也安静地站着,他眼睛过敏,这会儿又开始疼,一圈儿都红着,看起来特像被人欺负了。
约莫过了七八秒,男人才勉为其难似的低头,从衣兜里掏出个钱包,抽了两张十块出来。
方秉雪接了。
男人拿了钱就转身,从面包车上拎了个工具箱过来,方秉雪背靠护栏,看着对方熟练的动作:“师傅,你正好是干修车的吗?”
“不是。”
“这样啊,”方秉雪说,“我还想着能留个手机号……你贵姓?”
男人给引擎盖阖上了,没回头:“放心,不坑你。”
方秉雪顿了下,无辜地眨了眨眼:“我不是那个意思。”
——职业病犯了,没辙。
但对方不再回答了。
直到一枚螺丝帽滴溜溜地转到脚下,方秉雪弯腰,给这玩意儿捡起来,他对车没啥兴趣,有了就开,坏了就修,不知道自个儿的越野犯了什么毛病,还需要动这种小零件,但方秉雪没问,自然地走过去,递给对方。
男人也自然地接了,掌侧已经沾上了汽油污渍:“好了。”
方秉雪真诚道:“行,谢谢啊。”
“周旭,旭日的旭。”
“……哎?”
天地空旷,方秉雪坐进驾驶室的时候,那辆面包车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仿佛走夜路时给陌生人修车,只是举手之劳,还不至于提什么信任或者胆大包天,连名字都不必交换。
萍水相逢,真有些危险的荒诞感。
方秉雪的指尖点在方向盘上,表情纠结。
那个叫周旭的男人,没擦手!
还沾着油污呢!
刚才,他的视线就没离开对方,职业习惯,见人先打量,给外貌穿着都在心里过一遍,正因如此,不少刑警的眼神很锋利,看谁都像犯罪分子,但方秉雪不这样,他不动声色地盯人时,所有的杀机都掩藏在柔软的眼神里。
没办法,他这张脸长得太有欺骗性。
漂亮嘛。
漂亮的方秉雪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
“算了,修的不赖,”
骨灰盒重新放回副驾驶,他调过座椅,又用一条围巾在前面挡住,防止颠簸:“那咱继续走吧。”
踩下油门,方秉雪的心情好了许多,数分钟前他的确警铃大作,毕竟周旭那样的个头和气质,特像身上背着几条人命。
不是说长得丑,月色明亮,方秉雪看得清楚明白,浓黑眉毛单眼皮,鼻梁高挺,再加上偏黑肤色和健硕体格,是种很桀骜的英俊男人味儿。
就是心黑手硬,差点昧下他二十块钱。
“什么素质。”
方秉雪半开玩笑地啧了一声,揉了揉眼睛继续开,但他的素质也好不到哪儿去,理直气壮地把出行的意外,全归到了人家老太太头上。
反正人不在了,没法从骨灰盒里跳出来骂他,所以一路上方秉雪只要困了,或者无聊,就跟她说话。
“看吧,您卖豆腐整天缺斤短两,回家路上就不顺,可怨不着我。”
这老太太的孙子是他抓的第一个犯人,刚成年,跟着人打劫出租车司机,被方秉雪亲手送进去了,戴上手铐才后悔,哭着说我奶奶七十多岁了,身体不好,我不是故意的。
方秉雪没多说什么,但习惯了没事过来看两眼,买块豆腐回去,那老太太脾气不行,人缘和生意都一般,节俭惯了舍不得电费,小门面房里黑黢黢的,几次灯泡烧了,都是方秉雪过去给换的。
他没提自己身份,就一次下班回家忘换便装,切豆腐的时候老太太抬头,目光在他警服上停着了。
方秉雪没动,安静地让她看。
老太太还握着刀,顿了会儿,继续低头切豆腐,一言不发。
但从此之后,只要方秉雪在她那买豆腐,都明显缺斤短两了。
给方秉雪气笑了。
老太太不问,他也不说,还是隔三差五地过去,后来老太太住院的时候,谁都不见,只点名要见方秉雪。
从枕头下拿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一万块钱。
方秉雪愣了。
“拿着,”老太太已经快说不出话了,“我捐给娃娃的,最后一份……也有你的。”
她这辈子最痛的就是没给后辈教育好,所以,孙子入狱后,她每个月都要往山里学校捐钱,方秉雪知道这事,沉默地站在病床边,听着仪器机械的滴滴声。
最后一笔捐款,捐赠人,她加上了方秉雪的名字。
“看您这心眼子多的,我买的豆腐又不值几个钱。”
方秉雪用力握住她的手,笑着:“即使不这样,我也会平平安安给您送回老家的。”
大夫过来看了会,冲方秉雪摇了摇头,消毒水味儿中,昏迷许久的老太太突然睁开眼,很欢喜地看方秉雪的脸,朗声道:
“西北好啊!”
方秉雪也跟着说:“嗯,西北好。”
“我得回去,我得睡那,”她说着就唱起来,嗓门嘹亮,“一道道的那个山来呦,一道道水……”
深夜,越野车驶在西北的路上,速度很快,月亮都要撵不上。
千山万水,方秉雪来势汹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