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允辞领着众人直奔京城,正好与盘旋而过的军中信鸽擦肩而过。
鸽子落在斥候的肩处,取下信件,便直奔知州府而去,单膝跪地行礼道“殿下,将军,宫中来信。”
贺遇坐在轮椅之上,示意,让凌霄将信取了过来,节骨分明的手指拨开了红绳所缠绕的羊皮卷。
贺景川甲胄未卸,还带着血迹,坐于下首,长发被束起,给惯常儒雅的模样添上了几分洒脱,他的指尖轻抚过甲胄上未干的血迹,笑意温润如春溪“皇兄能在群狼环伺中毫发无伤,总算是让臣弟放心了。”贺景川的视线停留在贺遇受伤的脸侧“皇兄身系朝堂安稳,可一定要保重身体。”
贺遇脸侧的伤,是他自己拿碎掉的茶碗划的,比他不正常的唇色更吸引人注意。
贺遇另拿过茶盏,执壶斟茶,其中一杯往贺景川的方向推了推“孤倒是觉得皇弟更应该注意身体,毕竟朝廷剿匪遇马贼,可算得上是一件奇事。”
他抬头,透过氤氲的雾气,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温声说道“孤想起幼时曾读过《相马经》,其中有言‘马贼蹄印深浅不一,必是家马装跛。’皇弟可还记得?”
贺景川表情未变,接过茶水,波澜不惊道“皇兄博学,引经据典,皇弟自愧不如。”
“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孤不过随口一说,毕竟,孤双腿残废多年,也忘了正常走路是什么感觉了。”
“皇兄又何必自贬。”贺景川任由热气模糊眉眼“马匪一事确实蹊跷,恐怕军中走漏消息,实在应该严查。”
“确实该查,若非行军耽搁,金吾卫也不至于尽数阵亡!”贺遇重重放下茶盏,撞击的声响令在场所有人神心一紧。
郭明立于一侧,作为此次剿匪的先锋官,表情却不太好看,将士们为国家出生入死,哪有两位皇子短短几句话就抹杀功绩的道理,可他却也不敢在此时打破针锋相对的氛围。
“李径寒!”贺遇唤道。
“臣在。”
“统计战场之上所有阵亡将士,孤会奏请父皇,让户部发放抚恤。”太子爷自己推着轮椅,到了众人的面前,抱拳“诸位将军,并非有意质疑各位,只是求个心安,此事若让陛下知道,更是难以收场。”
“的确,皇兄做事周全,只求能让兄弟们能多吃两口肉。苏回,你跟着李先生一起去。”
“是。”二人领命,李径寒走前抬头与太子爷交换了一个眼神。
贺景川把玩着手里的茶盏,视线在凌霄等人的身上游弋,最后停在了赤菱的身上,如沐春风般开口道“众将士为国为民,本宫先替定州百姓谢过了。”说完停顿片刻,又向贺遇行礼道“只是没想到那群叛军如此凶残,尽数斩杀了金吾卫,还杀死了邹知州,可皇兄的人却是一个不少啊。”恶意夹杂其间,沾血的衣袖裸露在外“护主不利,当诛九族,皇兄脸上带伤,这位姑娘倒是衣角都未惹尘埃。”贺景川忽然抽气一声“嘶,皇兄,莫不是臣弟说错了话,这位姑娘尊贵着?倒也无妨,太子妃想来不会计较。”
“放肆!”茶盏重重磕在了桌上“贺景川,谁给你的胆子,揣测孤的后院?文华殿内所授诗书尽数进了狗肚子吗?”
“皇兄息怒。”贺景川站起身,拱手道“只是众将士阵前杀敌,皇兄却……”未尽之语被掩盖过,又接着开口道“景川只是担心太子皇兄的名声。”
若真担心名声,就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起此事。
先不提贺遇的太子身份,就说他娶了镇北侯府的姑娘,天然的,一部分军权在向他靠拢,但同时也多了两份打抱不平在里面。
“还望三皇子明鉴!”赤菱跪在地上,以头抢地,喊道“属下曾被太子殿下所救,此次暗中进入后山,作为内应,为姚深将军和李先生传递消息,二位都可替属下作证。”
赤菱死死咬着唇,见了血,才扬起脸,说道“属下一直以杨将军和秦将军为榜样,不求能成为巾帼英雄,但求能报效国家,无愧于天地。”随后重重一磕“郭明将军,当年秦将军创立金吾天策军,与镇北军一起,陪武帝陛下打下江山是何等风姿绰约,虽未见其真容,也让属下心生向往,如今军队重组,金吾卫和御京九卫也从未禁止女子出任,难道就因为属下是女子之身就要被如此怀疑吗?杨将军更是太子妃的祖母,属下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郭明心中狂跳,随着这阵阵质问,他也想起了当年两位将军的风采,那时半壁江山沦陷,异族四起,国将不国,是镇北侯府和秦将军率先站了出来,哪怕那时他还只是一名小小的斥候。
贺景川一瞬间握紧了手,看着此时面色各异的将军们,掐出了月牙的痕迹,表情一瞬间扭曲,又恢复如常
真是失策了,忘记还有这么两个人物了。
“先起来吧,这是做什么啊。”三皇子亲自扶起了赤菱,甚至冲她在众人面前一拜“望姑娘勿怪,本宫也一直对镇北侯府和秦将军抱有景仰之情,主要是担心倾宁郡主不适应京城,受了委屈,这才关心则乱。”
“关心则乱?贺景川,孤的太子妃,需要你关心则乱吗?”
此言一出,贺景川狠狠闭了一下双眼,随后直接单膝点地,跪在了地上“皇兄,景川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茶盏被直接摔在了地上,溅起汁水“贺景川,给孤把心放在该用的地方。”
贺遇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眼前有些充血,甚至觉得有些恍惚。
恍惚跪在地上的人是他。
恍惚看见的是曾经暗中觊觎皇嫂的自己。
唇齿内已经咬出了血,满满的铁锈味被直接咽了进去。
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只是在教训以下犯上的皇弟,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贺遇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是掩饰掉所有不该泄露的情绪,望向众人,缓缓说道“孤自知身体有疾,哪怕有心与诸位共克时艰,也是无力,只能力保诸位后顾无忧,这才先入定州,暗中斡旋。”停顿一刻,才接上话“孤已经命南阳道诸位知州,尽快向定州汇集粮草,助定州城度过危机,并传信给父皇褒奖诸位,父皇定会按功行赏,绝无错漏。为国为家者,绝不让其寒心!”
姚深还没说话,他身后的郭明将军便已经先开口了“好!”
刚喊完又状似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贺景川冷着一张脸,紧紧抵住了上颚,道“皇兄一心为天下,让臣弟佩服,皇兄掌控全局,我等也只能在战场上略尽绵薄之力。”随后直接起身,面向众人道“本宫知晓武功不及诸位将军,但仍想同各位一起建功立业,与诸位同袍同进同退!生死相依!”
知州府内几位将军神色各异,有感动万分的纯莽夫,自然也有粗中有细的真帅才。
贺遇把玩着茶杯,淡淡瞧着贺景川人演戏,能站在此处的将军,绝大多数都是真正的帝党,可不是几句话就能肝脑涂地的。
贺遇和姚深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才再次开口道“劳诸位再跪一次吧。”
贺遇抖了抖手中的羊皮卷纸“传陛下手谕。”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