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今日要早些休息。”
神色恹恹的女孩静坐在软榻上,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时辰尚早,月牙尖才堪堪爬上枝头,在静谧夜空中坠上一角浅浅的弯,下人却早已对此见怪不怪。
宫人陆陆续续涌入殿内,看着动了没几口的晚膳,暗自道了句公主怕是得了心病。她们沉默着收拾完毕,又如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
门掩上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随后便是满室寂静,唯有窗外风声轻拂。
萧妤垂首,飘摇的烛火映着她瘦削的影。柔软指尖下后脖颈的触感如前日一般光滑,但每每想到没有定数的未来,她仍会不自觉地眉心发紧——
“分化”一词,自从十岁那年在《汴元百年注》中读到后,便像一根木刺深深扎在她的心里。
据书中记载,一百七八年前,极少数汴元人会在成年前后再次发生变化,分为alpha、beta、omega三种性别。而百年后的今天,分化人群已达半数,甚至年龄都固定在十五岁前。
可她已经十二岁了。
祖母前些年在外征战,手握重兵;即便母妃有意封锁,那些意有所指的言论也喧嚣尘上。
迷茫的目光投向殿内仅剩的几盏烛火,女孩企图从温暖的光源上找到慰藉:
若我真的分化,又会如何?
烛火不言,只是兀自摇晃,仿佛黑色画布上寥寥洒下的几点艳色,妖艳诡谲得如同海妖的异色瞳孔。
她心尖发颤,猛地将烛火吹熄。
“哔啵”一声,浓重的墨色迅速而又悄无声息地浸染整个房间,连烛芯爆裂的轻响都被这浓稠的黑暗吞咽。
“公主。”外面传来守夜宫女的问询,担忧的语气带着几分真心实意,“怎么了?”
萧妤死死咬住锦被,将呜咽声吞没在喉咙里,不敢回应。
幸好那宫女被来人绊住手脚,让她得以盯着雕花窗棂处悬着半阙月光,偷听浸在粼粼清辉里的声响。
“嬷嬷。”
上前拦住面生的宫人,朱翠的声音竟是比遥远的打更声更轻,“公主已经歇下了。”
身材略显臃肿的女人顿下脚步,长长哦了声,随后神态自若地在她上下打量的目光中取出锦袋。
“贵妃娘娘听闻公主这半个月来心神不宁,特意让奴婢送来安神香——”感受到对方的戒备,她忍不住摇头轻笑,“喏,这是信物,还请姑娘过目。”
簪尾隐隐可见断裂后的拼接暗纹,只需一眼,她便能认出物件的主人。
这支簪子即便受了损也能得到贵妃喜爱,大概是因为它能在夜中流光溢彩。月光在步摇的金箔片上流动,仿佛将银河的粼粼波光,梦幻得几近不似真实。
小宫女终是放下心来:“多谢娘娘挂念。”
或许是来得匆忙,锦袋的封口并未系紧,还未等她接过,其内细碎便咕噜咕噜散了一地。
“呀!”她惊呼一声,慌忙伸手去抓,但安神香的香气已然弥漫开来,清幽中带着丝异样的甜腻。
“哎呦,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不劳烦嬷嬷,我来就好……”
门外窸窸窣窣的响动愈发小了,散落一地的香料大概已经被麻利的宫人安放好。
两人的交谈声中,隐约能听到听到有关母妃的字眼,萧妤安下心来,眼皮越发沉重……
*
与此同时,帝都某处。
身形瘦削的少女忽地睁开眼,黑白分明的眸中半点不带睡意。
目之所及都是熟悉的物品,重生节点前的记忆仍然一片空白。她极其轻微的眨了眨眼,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便渐渐熄灭了,仿佛被冷风刮过的柴火堆,烧红了的木炭隐去色泽,只剩寥寥白烟。
少女的目光虚虚凝成一条线,穿过吱呀作响的窗格,带着些无奈与悲切——比如东北角那颗很快便彻底暗淡星星,就像自己的命运,重生的不日后便是死期。
事已至此,她只能苦中作乐般安慰自己:也算是有个伴,陪着一起陨落了,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缘分。
话说回来,这是第几次轮回了?
她掰着手指,自言自语。
忽的,少女直愣愣僵在原地,红润的脸颊迅速灰败下去,仿佛颓靡的曼珠沙华——
记不清了。
苍白指尖无力垂下,她如鲠在喉,发出细碎的呜咽。
但囚徒是注定没有时间来伤春悲秋的。
贸然出声的男人一袭黑衣劲装,打破夜色中的宁静,连带着破败庭院中的虫鸣也随之停滞。
“喂,东西呢?”
时间和预料中的分毫不差,听着“哐哐”捶门的声响,温疏桐麻木地扯扯嘴角,将手伸向置于木桌上的幅牡丹图,重复着烂熟于心的动作。
但尚未移开的视线让她察觉到一丝异样:
如果没记错,男人的声音是在星光熄灭后才出现的。而此时的东北角,那颗星星却依然散发着聊胜于无的光芒。
维持怪异的动作停滞在半空中,温疏桐不敢轻举妄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微弱的鼻息会将星光吹灭。
但奉命前来的男人等不得这些。屋内许久没有反应,他青筋暴起就要发作。
“磨磨唧唧的……”
眼见星星光芒大盛,少女慌忙应声,“今日众星捧月,想必是个极好的日子,在下想挑幅不一样的送过去。”
大概是她的语气过于恳切真诚,男人按了按眉心,咽下未说出口的斥责。
“晚宴推迟了。”他破天荒多了句嘴,“就算耽误片刻,他老人家也不会怪罪。”
晚宴?
虽然心中疑惑,但屋外之人与她立场不同,刚才的交谈已经是他所能释放的最大善意。
掌心份量一轻,画卷落入对方手中——
摆在床头的作画亦为牡丹图,也许是拨动命运齿轮的最佳选择。
“麻烦了。”
她错开目光,唯唯诺诺低头客气道谢。眸中一闪而过的锋芒,仿佛是终能燎原的星星之火。
营养不良的女孩瘦的几乎只剩下骨架,临走前,黑衣人透过狭小的窗格看着她,第一次软下语气,“早些休息。”
温疏桐无声颔首,温润的琥珀色瞳孔里倒映着东北角的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