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耳边打斗的焰火与声音渐渐远去。
忽地,小孩的声音响起,微弱地喊了一声:“哥哥。”
青萍想出声,却忍不住掉下眼泪,闷闷地“嗯”了声,声音好像都沾着湿意。
雨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应该并不明显。
但戏长曲大概也察觉到了泪水的存在,他慢慢地,忍着痛楚,摸索着轻轻为青萍擦去泪水,试图安慰自己这位胆小爱哭的哥哥。
与此同时,他微微扬起脸,黑水一般乌黑沉重的眼眸望向云层翻涌的天空,借着九华拂尘丹的力量,短暂地洞悉看穿了什么。
“小心,哥哥,还有一位。”
还有一位?
青萍刹那寒毛竖起,眼泪掉得更凶了。
这哪是什么槐柳镇,分明该改名叫地仙镇!
下一瞬,青萍心口撕裂般的疼痛,喉间涌上血沫,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他下意识的想去摸药瓶,才想起药瓶早在方才地动的颠簸震荡中丢失了。
同一时间,玉龙仙将赤龙打得微活清醒,勉强抽出空闲,手中丹炉一转,一道寒光犹如彗星划破天际,惊掠袭来,眼看着就要触及青萍,戏长曲手指动了动,一道屏障腾空浮现。
“嘭”!
巨大炽烈的光芒几乎淹没了所有。
戏长曲咳嗽两声,冷汗直流,感觉血肉无时无刻不被丹力撕扯。他也不知道能撑多久,挡住攻击后,刚想带着青萍走,却听噗通一声,青萍跌坐在地,面白如纸,唇角带血。
“哥哥!”
戏长曲瞳孔紧缩,从他背上下来,连忙扶住他。
吐出的血混在雨水中,逐渐变淡。
青萍喘息几下,小声回答说:“我没事……我们快走吧。”
没有动静。
怎么了?
气力在飞快地流失,青萍努力睁大眼睛、用逐渐朦胧的视线地去看他。
大雨哗啦啦作响,光芒黯淡希微。
戏长曲的脸庞也好似沉在浓郁的阴影中,冰冷的雨水在那张近乎惨白的脸上纵横交错,他抓住青萍的手,很用力,似乎想要全部抓住,但青萍是少年,他只是个小孩,无论如何也包不住,只好更用力、更用力地抓住。
青萍的生机渐弱,被戏长曲扶靠着一处断壁后,他极轻极轻地咦了一声,眨了下眼睛:“不走吗?”
戏长曲几乎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他跪倒在青萍身边,低着头,将脸埋在青萍的手里,青萍感觉濡湿和颤抖,戏长曲在发抖,在流泪,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呜咽。
“……我错了,哥哥。我错了。我们不走了。我去找他们救你。”
他就这样反复念叨着这几句话,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语言能力。
青萍嗅到了恐惧与绝望的气味,像冰一样坚硬冷沉的,很香。
虽然身体很难受,但吃着好吃的,多少也算是苦中作乐了。
唉,不走就不走吧,他也担心戏长曲吞丹后马上就死了,留在这里的话总不至于发生那样的事。玉龙仙、或者其他地仙肯定会想方设法把他体内的金丹取出,至少戏长曲能活下来。
——对、最重要的肯定是心魔自己活命啦,他只是丢一个身份一个拟态皮肤而已,戏长曲不死他就不死,一点问题也没有。
青萍努力安慰自己,缓解恐惧。
雨势渐小,将赤龙打得奄奄一息的玉龙仙终于可以腾出手来,他只看了一眼,便明了了情况:
那少年身躯内部乃至元神都早已因过度使用法力而崩塌溃散、无力回天。
明知如此,但为了宝丹,玉龙仙扬眉高声道:“戏长曲,你若想救他——”
“铮”!
青萍依靠墙壁,隐约看见两道锋锐无比的金光划破苍穹,一道向远处去,另一道则直奔玉龙仙。
旋即,玉龙仙脸上残留着不可思议的神情,身体像只断了线的风筝,骤然从高空坠落。
等待许久的黄雀终于出手。
吞蟒真人、痴妇、司主、旱魃……会是哪一位?——这将决定戏长曲未来的命运和待遇。
心中默念着几位地仙的名号,尽力分散着注意力,忽地,青萍感觉身体有了点力气。他喘了口气,眼睛一瞬亮了些,于是出声,喊想要回头去看玉龙仙的戏长曲:“戏长曲。”
戏长曲看向他——应当是看了的,青萍如今虽有了精神,意识却还办是昏沉,眼前发黑,无法清晰看清一切,双耳也嗡鸣,听不见声音,不知道对方是否说了什么,但戏长曲漆黑的眼眸、还有那些落下的水珠,在晦暗的天光中泛着微光。
他在的。
青萍的害怕于是稍微减轻了一点点。
他紧紧攥住戏长曲的手,努力注视着对方流泪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靠近他,努力地、尽量清晰地咬字道:
“——活着。”
然后就再也没有话想要说了、也再也没有话可以说出了。
这两个字便已经耗费了身上所有力气,手握不住了,身体无力地向后仰,青萍仿徨害怕地、又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意识彻底陷入黑暗。
……
槐柳镇的雨停了。
时至立春,再过九日便是元宵,会有舞狮子、猜灯谜,两侧全是小摊,花灯千百种不重样,人人脸上都是笑容。
小小的水坑映出蓝天白云,足履踏过,蓝天白云碎裂,水坑溅起水花,却连那人鞋底都未打湿。
立春的风冷得刺骨,司主慢步越过烧焦的枯木、碎裂的屋瓦砖石,最后冷眼看向跪倒在地的戏长曲。
戏长曲面前空无一物。
他攥紧手,痛苦地咳出血来,皮肤不断因金丹而泛出裂纹,心脏挣扎跳动,仿佛被谁撕碎了,浑身疼痛无休止地蔓延。
“……我哥哥,还能救回来吗?”
“自然是不能,”司主觉得天真可笑,嘲讽道,“都溃散为尘埃了,怎么救?你难道还想妄图救回一片尘埃?”
目眩,耳鸣。
戏长曲不想去理解他的话,他恨不得自己此时是个聋子、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能明白,还能抱有一份妄想,但是他不是,他什么都记得。
那些记忆和声音就像是一场漫长的凌迟,戏长曲却不能停止去想,他几乎疯了一样自虐地去想,翻来覆去,想要死去,却又不能死去,努力活着,却又没办法再好好活着。
天空、废墟、肮脏的水泊,全部映入眼帘,但想看的东西却怎么也看不到。
连风都捕捉不到一缕,这里什么也没有了。
戏长曲再也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他跪在地上,上身缓慢地伏地,疼痛得无法呼吸。
有两行血泪顺着脸颊滑下滴落,无声无息。
在他尚还没有能力的时候,一切便已经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