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冲进士兵营帐时,春棠正蜷在军榻上发抖,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裹着厚裘说着胡话:“娘亲…别死…夏叔……回来……”
少年的怒斥卡在喉头,疾步奔了过去,打横抱起人就往外冲:“军医!”
春棠滚烫的额头贴着佘云邺冰凉的护心镜,恍惚想起去年生辰,冰层下的萤火虫,还有少年温热的胸膛。迷糊中,她拽着神色慌张的少年的护腕,委屈道:“你别生我的气了……”
再次睁眼时,耳边先响起的是大雨滂沱的声音,然后是头上的黑色帐顶,还有晃荡的油灯。被压在三层棉被下的手指轻微动了动,一张脸就出现在春棠的眼前:鲜活的麦色皮肤、兴奋时不自觉瞪圆的弯月眉眼,还有那右侧略尖的犬齿。
熟悉的轮廓和掌心传递而来的热度让她感到一阵安心。
佘云邺将汤药吹出涟漪,“烧成炭团了还不叫人,军医说再晚半刻,你就该去阎王殿点卯了!”
雨打油灯忽明忽暗,映着春棠惨自的笑:“我这不以为过两日就好了骂,营中的兄弟哪个不是这样熬过去的。咳咳……”
佘云邺扶起她滚烫的身躯,没好气道:“给老子起来喝药!”
药汁呛进气管,春棠咳得满襟褐渍。佘云邺扯着衣袖就去擦,才刚触到她的胸口,就被一把推开。
春棠的脸比方才烧得更红,支吾道:“我……我自己来。”
佘云邺跌坐在地上,目光中满是失落,他拍拍身上的尘土,沉声道:“等退了烧,我送你走。”
春棠看着他,弱弱地问道:“你不恼我啦?”
佘云邺捧着药碗,重新坐回榻边,眼中蒙上一层阴影:“总比病死军榻强。而且……张将军说得对,在战场上,我都未必护住自己,更别说旁人了。”
“陈春,我不想你死。”他脸上挂着虚浮的笑容,声音却哑得厉害。
佘云邺终身大抵无法忘记白日的那一幕:怀中的躯体轻得像片枯叶,比乾军的那劳什子的铁浮屠更摧人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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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六年冬至前夕,初雪覆满了背嵬军营地的黑色战旗,整宿未眠的佘云邺顶着个黑眼圈早早地立在辕门前。
“李统领起得倒早。”春棠哈着白雾,抱着包袱晃了过来,身上的铁鳞甲已换作粗布短褐。
佘云邺解下棉袍甩了过去,厚重的衣裳让春棠惯性往后一仰,等正身时,只觉得手中一沉。牛皮袋里的烧饼硌着胸口,底下还压着封火漆完好的信笺。
“过了汜水关再看。”佘云邺喉结滚动三回才憋出后半句,“路上别贪嘴吃撑。”
马蹄声自辕门传来,少年狠狠一跺脚,“后日才到腊月……真该等开春再走的。”
春棠攥紧包袱,故作戏谑的笑:“难为李统领还记得我的生辰,等他日我卸甲,考个功名,就去枢密院讨个差事,做你在朝中的内应……”
话没说完就被铁锈味的怀抱截断。佘云邺的下巴硌得她肩胛生疼,盔甲上的雪水渗进棉衣里:“陈春,下次见我,叫我云邺。”
春棠还在发怔,腰肢突然被铁箍般的手臂圈住。佘云邺靴尖轻点鞍镫,扬起的雪沫扑在她睫毛上,等回过神时已侧坐在颠簸的马背上。
“走吧。”他退后半步,带着薄茧的掌心重重拍在马臀。
春棠慌忙攥紧缰绳,回头只见佘云邺立在辕门红柱旁,玄甲映着新雪分外刺目。他唇角翘得比往日更高,可那双平日亮得很的弯月眼,此刻却黯淡无比。
疾风裹挟着最后那声“保重”灌入耳蜗,青马已驮着她冲出辕门。待转过山坳,春棠终究没忍住撕开火漆。黄麻纸被北风掀起一角,遒劲字迹撞进眼底,一笔一划皆似刀劈斧凿。
「建元五年腊月初一,松林归来酣饮,那夜你醉倒在我榻前,发间木香混着酒气,我竟鬼使神差吻了你后颈。如今说句混账话,自那以后,即便你日日练武满身是汗,我都觉得你是香香软软的……
我想,我大抵真是个断袖。你别瞪眼,横竖你要回王城了,总好过在边疆看我发疯。
陈春,我佘云邺十岁上战场,断过骨流过肠,却从不知惧字怎么写——直到见你病时神志不清地倒在我的怀里。这样想来,你离开军营,倒也是好的,若是遇着合眼的姑娘就好好成个家,莫学我这般没出息。
还有,做事莫逞强,饿了就吃饭,病了就喝药,莫要我去阎王殿时,先瞧见你这傻子……」
信末一行小字:“佘云邺顿首”。
春棠慌忙合上信笺,缠了三年的白帛下,胸口突突乱跳。掌心蹭到的火漆印子还带着余温,恍惚想起烧得迷糊的时候:高热带来的幻影里,佘云邺把脸埋进她散乱的发髻,声音哑得厉害,嘴中不停念叨着“别死。”
远处传来战马嘶鸣,她回头望去,却只见天地间一片茫茫。信纸贴着心口发烫,风卷着雪沫子往领口钻,倒像是谁冰凉的手指在挠脖子。
“傻子。”她对着空荡荡的官道啐了一口,把信纸折成方胜塞进里衣,扬鞭狠抽马臀。
佘云邺踩着积雪踱回营帐时,炭盆余烬已冷透。
他呆坐在春棠睡过的军榻旁,粗粝指腹擦过草席边缘,忽有什么勾住了铁甲。他俯身拽出,那是一条约莫三寸宽的布条。
棉布裹着汗味与皂角香,温软萦绕鼻尖,是那人身上惯有的味道。
“倒是会糟蹋东西。”他嗤笑一声,将布条缠上了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