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觉前一晚并没有睡多久，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空旷的床，他用手指划过身边，冰凉丝滑的床单，还有盖在身上柔软细腻的毛毯。印象里酒店的床是又硬又冷的，那些人离开之后床上还会有黏腻潮湿的液体，好像已经是上个世纪发生的事情了，大脑自动将那些事情强行淡忘了，在某一天之后他好像又重新活过了一回。

洗漱之后沈觉吃了药，又对着镜子绑好了头发，随后检查了一下舌钉的状态。他走到客厅，陆时睡得四仰八叉，沈觉站在沙发后面低头看着他，又伸出手指碰了碰陆时的头发。随后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陆时的一部小相机给他的脸来了一张特写。

他以前也有一段时间很喜欢摄影，那个时候他还很小，父亲也没有开始赌博，最喜欢干的事情是用相机给他和妈妈拍照，他也跟着耳濡目染学习了一些。印象里家里有很多相框，都是他们的合照，只是再后来那个相框一个又一个的被打碎，照片也都不翼而飞。

沈觉坐在沙发的扶手上摆弄着相机，虽然很久不用了但是基础的东西还是知道的，他找到相册页面，从第一张照片开始看起。这张卡似乎有些年头了，照片里的陆时比现在看着稚嫩很多，也许是他刚上大学的时候，加州的阳光灿烂，他穿着篮球服和他的朋友们对着镜头比耶，还有他们公路旅行的合影，宿舍里睡姿搞笑的舍友，没什么技巧的照片却比沈觉在任何一本杂志上看到的都要有趣，他看着这些陌生的生活，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又往后翻了一段，中间似乎遗漏了一些时间，很快翻到了京都的照片。陆时会拍路边的小野猫，会拍天空上划过的乌鸦，还有一些随处可见的花花草草，突然一个熟悉的场景印入眼帘，是沈觉自己。是他披着陆时的外套正坐在后院抽烟，视角似乎是从客厅拍过来的，他从未注意到陆时隐秘的摄像头。往后看还有更多，繁华的街道上他正搁着玻璃窗逗弄里面的小狗，他坐在客厅里吃雪糕，还有他在便利店挑选东西，一些不起眼的小事情都被陆时记录在这个小相机里，原来这都是陆时眼里的自己。

长大之后再也没有人给他拍照，他也不再知道相机里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别人眼里的自己是什么样，除了对着镜子沈觉能看到自己，其他时间好像变得完全透明，彻底消失在了众人的眼里。

“好看吗？”

沈觉吓了一跳，差点弄掉了手上的相机，他立马从扶手上跳了下来，回头一脸尴尬地看着陆时。对方正仰着头看他，声音带着一丝刚醒时沙哑的缱绻。

“你偷拍我。”沈觉把相机放到一边，还是强行理直气壮起来，然后手撑在沙发扶手边低头看去，“解释一下呢？”

陆时将手抬起，伸手摸了摸沈觉的额头，几乎已经退烧了，沈觉垂下来的头发还有柚子洗发水的味道，若有若无地撩拨着他的鼻尖，“你想听什么样的解释？”

沈觉抓住了陆时的手腕，狠狠地按在了扶手上，这一下疼的陆时龇牙咧嘴，他抬头看去沈觉露出了那种嘲讽的微笑，和刚见面时如出一辙，“你要给我什么样的解释？”

陆时用力抽出被沈觉压住的手腕，随后另一手伸出抓住了沈觉的衣领，他把沈觉向下一拽，脸靠近的瞬间陆时也笑了出来，“你先回答我喜不喜欢给你拍的照？”

沈觉掰开了陆时扯着他的手，表情突然变得阴沉下来，随后他伸出一只手摁在了陆时的锁骨上，却没用多大的力道，“讨论这个事情之前你是不是该给另外一个事情一个解释？”

陆时愣了一下，医生确实有跟他说过沈觉的情况，可能在重大刺激之后情绪波动会比较大，但他没想到沈觉这情绪转换也太快了，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从沙发上坐了起来，认真地看着沈觉问道，“你说什么事情？”

“晚安。”沈觉站直身体，手指在空中划动了几下，“多亏了你我才记得这两个字怎么写。”

陆时垂下眼睛，这次他其实看到了房间里的大象，但是沈觉的状态实在是太差了，他不敢先提这个事情，尽管昨天其实也有略微解释自己离开的原因，但沈觉似乎没有接受。他想了想还是试探性的开口，“这个事情我们能回去再聊吗？”

“为什么？”沈觉看起来有些生气了，眉毛簇在了一起，眼睛眯了起来。

“医生说你这两天要静养，心情好一点病才能好得很快。”陆时揉了揉眉毛，耐心解释着。

“凭什么…”话音未落，沈觉感到自己的脸突然被掐住，陆时快速地从沙发上爬起，眼神也变得晦暗不明，“那你要不然先给我解释一下这个呢？”

“什..么..”沈觉口齿不清不清地说道。

“嘴张开。”陆时的声音已经带了几分愠怒。

“神经病吗你…”沈觉咬着牙齿，死活不愿意把嘴张开，谁知陆时直接用手指开始准备撑开他的嘴，见状他立刻用虎牙咬了上去。

“张嘴。”陆时还是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能听的出来他真的是发火了，“我已经看到了。”

嘴角被勒的生疼，扯到了一边的伤口，沈觉吃痛只好露出了舌头，一颗小小的银色钉子嵌在上面。

“满意了？”沈觉撩起了耳边的头发，挑衅地看着陆时，“有什么问题吗？”

“你真的是…”陆时感觉到头疼的要命，他松开了手看向一边长叹了一口气，“你知不知道打完这些是要忌口的，你也没说，昨天给你点的餐里有鱼，还有很多你吃的药也是不能吃的。你没事干去穿这个干什么？”

“因为我心情不好。”沈觉说道，“因为我心情不好，陆时，你走了我心情不好。”他一连强调了三遍，说完之后沈觉也有点震愣，他也没想到就这么直截了当得说了出来，没有弯弯绕绕。

陆时诧异地回头看去，沈觉的眼睛里除了愤怒，还参杂着委屈，愧疚感突然涌了上来，愤怒一扫而空，他无奈地低下头，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所以现在可以轮到你解释了吗？”沈觉问道。

陆时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坐回沙发上干脆不去看沈觉，怎么解释？因为实在面对不了你冷漠的态度？因为我真的是喜欢你？因为我确实也接受不了无能为力的自己？

“陆时，你自己昨天说过的，你不会背叛我。”沈觉的声音低哑，“你现在就在背叛我。”

“我没有。”陆时立马反驳道。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就把我当个玩意，不喜欢了随时走，喜欢了就再回来看看？”沈觉尖锐地问道。

陆时当然知道沈觉说的“喜欢”和他的“喜欢”不是一个意思，但他他紧张又无奈地用双手遮住口鼻，撑着膝盖，快速在脑子里构思措辞。

“我回家的时候看到了你打碎的那个杯子碎片。”陆时缓缓开口道，“因为你那天在酒吧对我发那么大的火，后来又无视我。看到碎片的时候我觉得我已经越界了，干扰到你的生活了。那个时候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要生气，但我现在知道了。只是当下我没什么理由继续待在那里了。”

“我不是故意的。”听到陆时这么说，沈觉也很诧异，原来陆时把杯子打碎当成了一个赶他走的信号，“杯子不是我故意打碎的，那天发火也不是真的想针对你，不理你也是你先要和我划清界限的…”低头看去，陆时也在诧异地看着他，眼睛似乎又重新闪闪发亮起来，他一时想不起接下来要说什么。

“是我误会了。”陆时微微笑了起来，“你看，说出来就好了，沈觉。以后要是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截了当的说出来，没关系的。”看沈觉还是愣在那里，目光不知所措地左右摇摆，陆时摸了摸自己的脸，继续打趣道，“可是你那天打我那一巴掌真的很疼。”

“我…”沈觉的脸立马就红了起来，他下意识咬住嘴唇，背在身后的手指绞在一起，像是一个被老师训话的学生一样。

“好了好了。”陆时看他的样子扑哧一下笑了出来，随后从沙发上站起来绕到电脑桌旁想去拿水杯，随后目光瞟到了被沈觉留在桌上的那张纸，他拿起来看了一眼，随后一抬头就看到沈觉像一个被吓跑的兔子一样立刻窜回了房间。陆时无奈地笑了一下，又低头看了一眼那张纸。

几个意味不明的简笔画，似乎是在描述陆时，然后还有一个被打碎的杯子上画了叉，角落里有一个用日语写的谢谢，甚至还注明了英文。陆时边喝水边笑了出来，想到昨天往地上贯碎的玻璃杯，他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差点连手中的杯子也没握住。

陆时几乎从来不发火，喜怒不形于色是他的准则之一，真的生气时也不会溢于言表，更不会有冲动的行为，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天总是连轴转，他的脑子实在是有些失控，或者说，他一看到沈觉就会有些失控。失控无疑对陆时来说是可怕的，这意味着更多的错误会乘虚而入，作为一个坚定的完美主义者他万万容不下一点差池。

胃又开始轻微的疼痛，陆时端着水杯回房间找药，看见沈觉像个饺子一样裹在他的毛毯里只有一搓头发露了出来。沈觉似乎没有察觉到他进来，陆时也放轻了脚步走到床边，对着毯子里那团一巴掌拍了下去。

“我操。”沈觉从毯子里快速钻了出来，“变态啊你！”

“我看你是好全了，这么有力气。”陆时摸过床头柜上的止疼药，就着水吞了下去，“你晚上盖那个睡的？”

“要不然呢？”沈觉没好气地说，“被子都给你盖了。”

“你再打电话让他们送一床就好了啊。”陆时说道。

“我可没住过这么高级的酒店，少爷。”沈觉翻了个白眼，“搞得像谁稀罕你这破毯子似的。”

“这可不是破毯子，我可宝贝着呢。”陆时歪着头笑道，“着毯子买的时候要十来万呢。”

沈觉本来还在想十来万日元确实也不算便宜了，谁知道陆时又补上了一句“人民币”，吓得沈觉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随后他立马把毯子掀到一边，“黄金做的吗这是？”

“cashmere，草原上的黄金。”陆时微微一笑，“我很在乎生活质量的好吧。”

沈觉一阵无语，想到这种少爷还住在他那个破旧的房子里，没事干还会给自己做饭打扫卫生，甚至之前吵架的时候他还一巴掌扇了上去，简直可以用魔幻来形容。随后他干脆岔开了话题，指了指陆时放在一边的药，“你怎么吃药？”

“胃疼。”陆时轻描淡写道，“老毛病了，没什么大问题。”

沈觉轻轻地哦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陆时看沈觉没什么要说的了，转念想起昨天他发来的语音，又转身从袋子里掏出沈觉昨天让他带的漱口水和棉签递给他，“你昨天让我带的。”

“哦对哦，我都忘了。”沈觉接过，接着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谢谢。”

但这后半句还是被陆时听到了，他双手撑在床上，嬉皮笑脸地看着沈觉，故意问道：“什么？你后半句说了什么？”

“我没说话啊。”沈觉转了个身从床上爬了下来，挑衅道：“你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好使了吗？”

陆时也不恼，跟着沈觉走进了洗漱间，看着他对着镜子处理着舌钉。沈觉看着镜子里陆时的目光，无语地问道，“你到底在看什么。”

“疼吗？”陆时冷不丁地开口，声音也变低了下去。

“现在吗？”沈觉吐掉了漱口水，“还行吧，快没什么感觉了。”

“我说打的时候疼吗？”随后他伸手又碰了碰沈觉耳骨上的几个钉子，“这些呢？”

被陆时碰过的地方瞬间红了起来，沈觉赶快偏过头躲了一下陆时的手，敷衍着说道，“不记得了。”

陆时似乎有点欲言又止，在后面站着用一种担忧的眼神看着沈觉，沈觉被他的眼神盯的发毛，回头看着陆时说道，“你到底要问什么？”

“都是不开心的时候打的？”陆时收回了手，双手抱胸靠在了背后的墙上。

沈觉那句“关你什么事”刚要脱口而出，看着陆时眼睛里还未褪去的红血丝又把这话咽了下去，他只好避开陆时的目光，小声地嗯了一下，然后拿起棉签开始给舌钉周围消毒。

陆时垂下眼睛，半晌他走到沈觉的另一边，双手撑在台子上看向镜子里的沈觉，小声地问道，“以后不打了好不好？看起来真的很痛。”

“那得看我心情。”沈觉说道，用牙齿把舌钉刮的“咔哒咔哒”响，然后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好吧。”陆时本还想说什么，想了想之后又没有开口，沈觉是自由的，他确实也无权干涉这种事情。想了想之后他对着沈觉说，“再给我看看可以吗？”

沈觉愣了一下，微微张开嘴吐出舌头，用牙齿把那个银色的小球顶了出来，“帅吗？”

陆时点点头，他身边确实也有不少的同学有穿孔，他之前对此没有什么想法，没觉得好看也没觉得不好看，他几乎很少对别人的行为发表看法，一直都是一种事不关己的状态。但现在看着沈觉舌头上的钉子，陆时反倒觉得和他很适配，甚至有点…他突然打消了继续往下想的念头，同时感到自己的耳尖开始冒火，他立马移开视线说道，“我要去看一下邮件，你还是把药吃了好好休息一会，晚点带你去吃饭。”随后快速离开了洗漱间。

陆时看着邮件怎么也看不下去，只觉得心里面乱七八糟的，随后只好从里面挑了几封重要的回复了一下，其他的全都cc给了他的助理让他代回。本来自己就是在休假，偶尔偷懒一两天也没什么大问题，劳逸结合一下。陆时安慰着自己，随后拿起了放在一边的手机。这两天忙着在和不同的人联系，消息列表早就爆满，他一条一条看下去把一些没有回复的消息整理回复，突然看到一个聊天框里有十几条未读，陆时心里一惊，再看聊天框上的署名，完了，John不会已经联系自己爸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