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影缓缓淡去,开天静静地看着画面消失的地方,眼神中带着怀念与眷恋。
游稚坐在草地上,沉默地听着开天一边口述,一边投影。他看着这些片段中的吴荥,那个活在回忆里的人逐渐鲜活起来,仿佛真的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而不仅仅是一段被编译出来的历史数据。
但游稚知道,无论开天如何描述,他都不是吴荥。
他们或许有着相同的面容,但性格、习惯、思想、行为方式截然不同。吴荥沉迷研究,单纯得有些过分,而游稚喜欢偷懒、爱吃、脑子一般,随遇而安。从本质上来说,他和吴荥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游稚很想说“你看,我和你的吴荥一点都不像”,但看着开天眼底那近乎沉醉的神情,他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回屋后,开天去厨房准备晚饭,游稚百无聊赖地翻看书架上的书籍。然而,这里的藏书全是关于机械工程、人工智能、电子学,他硬着头皮翻了几页,便开始头昏眼花,没过多久便靠在沙发上昏睡过去。
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是怎么倒在开天的枕头上的,只知道醒来的时候,枕边多了一滩晶莹的口水。
“你以前睡觉也是这样的。”开天站在床边,目光温柔,似乎在回忆什么美好的时光,“第一个晚上你就差点把我的核心线路泡坏,后来你才研究出一种防水涂层,好让我每天都能帮你搓背。”
游稚一个激灵,整个人彻底清醒了。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警惕地盯着开天:“别跟我讲这些奇怪的细节。”
“但这都是事实。”开天笑意不减,仿佛并未察觉到游稚的不自在。
果然,晚饭后,游稚准备洗澡时,开天十分“自然”地提出要帮他搓背,被游稚连连拒绝。他迅速锁上浴室门,生怕开天一个不留神就真的冲进来。洗完澡后,他又艰难地拒绝了开天同床共枕的请求,最终开天无奈地在床下打了个地铺,就着月光沉入休眠模式。
游稚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久久无法入眠。
他知道,机器人“睡觉”实际上只是降低能耗,保持最低级的警戒模式,就像手机进入了省电待机状态,仍然能随时恢复运作。
而最令他焦虑的是,开天的警告。
“不要妄想逃走。”在午后散步时,开天语气温和地说道,“如果你真的尝试逃跑,我会把你抓回来……那之后,你可能会后悔。”
游稚没有问“后悔什么”,他不敢。
他只是侧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光投射在开天的身上。
月色下,森林深处有野兽出没,某种生物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微光。这里远离联军总部,远离人类的聚居地,远离所有能够救他的地方。
他终于等到了世界和平,却在胜利的那一刻,被困在了开天身边。
游稚紧了紧被子,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着——
程澍,快来找我。
就这么“相敬如宾”地过了一个月,游稚在墙上刻了整整六个“正”字。开天对他确实算规矩,但每天都像个囚犯一样被圈禁在庄园附近,让他愈发感到窒息。开天偶尔会单独待在书房里,游稚偷听过几次,隐约能听到影像播放的声音,应该是在观看他与吴荥的旧日录像。
而在五千公里外的枢,新的秩序已经建立。
秦颌成为机器人的统帅,敏鸢则成为人类的发言人,负责调停人与机器之间的矛盾。而反抗战中负责领导生化人的西疆居民,继续担任生化人管理者。他原本只是见月领地上一位贵族的爱人,在两人彼此相爱、决定厮守终生后,贵族用半生积蓄将他改造成机械身躯,让他们可以拥有相同的寿命。
游稚失踪的第二天,程澍在开天位于枢的居所中发现了一样特殊的东西——一份丧尸病毒样本和其对应的补丁。根据敏鸢的分析,这实际上是吴荥当年在设计开天时,为防止他威胁人类而留下的“安全机制”。如果开天做出直接伤害人类的行为,这种病毒便会触发,使他彻底失去自主意识,变成一个只能无条件保护人类的失智机器人。
但这个病毒实在太过古老,开天在百年的孤寂中不断完善自身,也不断更新着这个安全机制,同时编写了相应的补丁,使其不再对自己造成影响。
将病毒植入那名曾购买流漓的贵族身上,实际上是开天出于某种本能的防御行为。他曾在监控中注意到那名飞扬跋扈的贵族屡次出入托儿所,并投以不怀好意的目光。尽管直到拍卖那天,他才得知那贵族真正关注的目标是流漓,而非游稚,但在流漓拒绝了他的求爱后,那贵族愤怒地试图动用武力,从而意外触发了病毒,彻底搅乱了开天的计划。
在星球复兴的过程中,林纵等人从未放弃寻找游稚。他们先是派遣人类大军,前往荒野寻找仍在流浪的幸存者,并用开天提供的补丁恢复其意识,再带回枢分配任务。总的来说,下层平民似乎并不在意统治者究竟是谁,只要能过上稳定的生活,无论是人类还是机器人执政,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
与此同时,那些仍顽固不化的旧贵族,也终于迎来了他们的审判。
那一天,可以说是十里长街送恶人。
沿路等待的人类、机器人、生化人,皆手握臭鸡蛋、烂菜叶,在囚车经过时狠狠砸去,场面一度失控,最后不得不更换三次囚车,才将他们安全送往法院。
新秩序确立后,枢与卫星城逐步恢复运作,然而即便程澍等人展开地毯式搜索,也始终未能找到开天与游稚的踪迹。各边疆贵族遍查领地所有归属记录,依旧一无所获。
战后重建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人类重新掌握了生育荚。南疆的一批年轻科学家尝试用两个男性基因培育结合的下一代。这项研究不仅是为了满足部分人类伴侣的需求,更是因为这些科学怪人需要新的研究课题,毕竟在这个新世界里,机械化生产已然解决了粮食问题,而他们的好奇心,仍亟待被填补。
紧张的一个月里,中央与东疆进行了临时选举,依旧采取各个疆域自治的策略,但进一步加强了各种族和派系在不同疆域的参与度。南、北、西疆分别派遣代表融入中央与东疆,新政府的权力格局在变动中趋于稳定。百年前携手推翻人类统治的机器人袍泽们再次团结起来,与重获新生的人类结盟,让科技与创新重新成为大陆的核心驱动力。
这一天,程澍结束了对卫星城外围百公里的搜索,疲惫地回到了树屋。他的头发因汗水而湿透,紧贴在额角与脸颊上,原本小麦色的皮肤被阳光晒得更深了一些,整个人透着一种疲惫与倦意。屋子里已经没有游稚的气息,但他们曾在这里共度的时光依旧历历在目,那些不需要备份却依旧清晰可辨的记忆,是他作为人类所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
程澍第一次感受到无助。
他曾经以守护进程的身份剥夺了主人格对爱的权限,而如今,他躺在那张游稚曾睡过的木床上,脑海中满是回忆。游稚在身下时眼角含泪却依然倔强的神情,与开天视角中吴荥及克隆体的影像交错重叠。三张一模一样的脸,三具一模一样的身体,却承载着完全不同的灵魂。
程澍紧闭双眼,强迫自己驱散那些纷乱的思绪。他知道,现在已经不是计较开天会对游稚做什么的时候了,一个月的杳无音信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躁,但他只能祈祷——希望开天仍然遵循着自己的逻辑,没有彻底堕入疯狂。
只要游稚还活着,这个世界终究会留下他的痕迹。
战后清算与重组的长达一个月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三方势力正式聚集,商讨未来的治国方略。新的秩序即将建立,而程澍的心,却依旧停留在那个尚未找到的身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