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瞬时变脸,春风满面,麻利地从柜台下方取出一条绳结,嘴上应着:“公子好眼光!方才是小的心急了,还请公子宽恕则个。吴公子是要锦盒还是锦帕包着?小店有各样纹饰、缎面,只需多加……”
游稚连忙截断话头,道:“不用包!我……自用,揣兜里就成。”
伙计虽心有不满,但游稚挑的这条绳结已然价值不菲,遂先报了货价十两银子,再高声吆喝:“青年才俊吴公子,云鬓丝发绾花笺扣锦字盘金缕垂彩幕鸳鸯结一条——”
分散于店内的各伙计齐声迎喝“恭喜吴公子——”,众夫人、小姐、养娘亦纷纷侧目,见游稚生得标致,玉树临风,皆忍不住打量他,更有喜婆左瞧右瞧,几乎要扭到游稚跟前,问他家住何处,是否婚配了。
见此情景,游稚忙不迭抄起那叠胜儿跑了,直至跑出青云镇,他才寻了处僻静地,掏出叠胜细细观摩,然而他从未见过此类饰物,此时也瞧不出个端倪来,只得小心收好,藏在衣内。
“接下来……”游稚在原地走了几步,下定决心道:“启程去佑里!”
六月一过,天气依旧闷热非常。游稚扮作菜农,一路沿着商道走,途径乡村则收购乡民种的菜,再去前方的城镇贩卖,如此既能补贴路上的开销,又方便在菜市打听消息。然而寻常百姓对仙门之事实在知之甚少,冥途宫又是七大门派中最为神秘的一派,且以邪术闻名,除其辖地以外的村镇皆对其十分忌惮,连妄加议论都不敢,生怕人在家中被勾了魂儿。
左右无法,游稚只能硬着头皮赶路,心道以自己的身手,趁其不备摸了信物便跑,管他甚么劳什子上师,是人便要睡觉,实在不行还有独门迷药坠天花,吸一口醉生梦死,吸两口飘飘欲仙,吸三口哪怕大罗神仙也要睡上三天三夜,这等活计,对于游稚来说实属小菜一碟,不值一哂。
这天游稚正走在通往佑里镇的最后一片林荫道上,忽见前方丛中有一黑黢黢的庞然大物。游稚生长在山中,对山下的一切事物均充满好奇,当即便不受控制地前去查看,岂料那物竟是一伟岸男子,原本华丽的衣物脏乱不堪,鞋还掉了一只。
游稚忍着那男子身上传来的臭味,伸手摇了摇他,问道:“喂,醒醒,醒醒,还活着么?”
男子的身体被游稚晃得翻转平躺,凌乱发丝顺着瘦削的脸庞滑下,那英俊面容分明是游稚咒骂了一路的臭哑巴!
“哑巴!”游稚失声大喊,更加用力地摇他,“醒醒!你别死啊!”
游稚颤抖着手去探哑巴鼻息,气息虽微弱,却还算稳定,料想只是因身体虚弱而昏了过去。游稚急得泪眼迷离,摸出师父给的续命灵药,胡乱给哑巴塞了几颗,旋即把菜篓子一扔,背起哑巴,果然只比上次救回他时重了一些,按说以哑巴近九尺的身长,少说应更重三十斤才对,也不知这一副好皮相的哑巴究竟为何风餐露宿、食不果腹,生生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着实令他心疼不已。
游稚背着哑巴,一边走一边小声嘟囔:“臭哑巴,你到底跑去做什么了……这么狼狈,难不成真被人卖了?亏我还骂你白眼狼,谁知你比我还惨……”
微风吹拂,林间虫鸣渐起,游稚脚步未停,语气虽仍带着几分抱怨,手上却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将怀中的人护得更紧了一些。
游稚循着水声狂奔,不一会儿便到了溪边,他放下哑巴,急切地查看他的伤势,见其呼吸均匀、脉象平稳,总算放下心来。他舀了一捧水,夏日正午,水温宜人,随即毫不犹豫地把哑巴囫囵剥了个干净,见其连亵裤都破了洞,方才顿觉脸颊一热,不明心底悸动为何。
游稚仔细把哑巴洗了个通透,又为他捋顺一头青丝,确认他身上除数处细微伤痕外再无新伤,终于松了口气。此刻,他才猛然发现——洗净了尘埃的哑巴,面容比数日前竟愈发俊朗。
游稚本憋了一肚子气,原想对他大骂几句,谁知这一瞧,顿觉火气也不是那么大了,心里怪怪的,竟没了脾气。
日头渐渐西移,趁哑巴熟睡之际,游稚钓了两条河鱼,生火串烤,清香扑鼻。他生怕哑巴突然醒转又顾自离去,便抽了根藤条绑在哑巴腰间,另一头系在自己腕上。
果不其然,游稚在等待烤鱼的过程中打了个盹儿,睡得正香,没多久,便觉腕上一紧。
哑巴醒了。
他缓缓抬起手扶额,似乎头痛欲裂,皱着眉怔了一瞬,待余光瞥见一旁靠着树熟睡的游稚,神情微顿,狠厉的眼神柔和了几分。他伸手扯下盖在自己身上的袍子,转而为游稚披上。
这一低头,藤条束缚方才映入眼帘,哑巴神色一滞,扯了扯藤条,知晓自己一时半会儿挣不开,便认命般坐回去,望着游稚,又仰头看看天。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见游稚烤的鱼滋味寡淡,便在附近掐了些叶片,捏出汁液滴在鱼身上,果然更浓香四溢。
游稚鼻尖吸了吸,咂巴咂巴嘴,梦呓般嘟囔:“好香……”
哑巴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
“哑巴!”游稚猛地睁开眼,发现哑巴竟安然坐在火堆旁,正翻着烤鱼,他激动得扑过去,抱着哑巴猛摇:“太好了!你可知我方才差点被你吓死!”
哑巴浑身僵硬,瞪着他,仿佛不知如何应对这等热烈的拥抱,半晌,伸出的手顿在半空。
游稚兀自拍了拍他的后背,随即捶了他两拳,怒道:“你这白眼狼!嫖完就跑,把小爷当成甚么了?”
哑巴神情复杂,嘴角微微扬起,像是想笑,又很快收敛,恢复冷冰冰的模样,继续翻着烤鱼。
游稚嘀咕了一通,实在抵挡不住香味,才坐下与哑巴一人一条吃了起来。
酒饱饭足,日暮西沉,山野间的夜来得悄无声息。
游稚虽仍有怨气,但还是递给哑巴一件干净的袍子,道:“这回没有你的常服了,小了点,凑合穿罢。”
哑巴默默接过,披上。袖口短了,胸口紧绷,腰带勉强能系,看上去有些滑稽。
游稚噗嗤一声笑了,道:“明日进佑里再给你买身衣裳。对了,哑巴,你来此处作甚?”
哑巴抬眼瞥了他一眼,并未作答。
游稚猜测道:“莫不是随你那老相好私奔,半道又被人家抛弃了罢?”
哑巴冷哼一声。
游稚摸着下巴:“难不成是要报上次青华门误杀之仇,来冥途宫拜师学艺了?”
哑巴不语,只偏头望向夜色。
天已全黑,万千繁星光华流转,漆黑密林间亦星星点点。
游稚呆呆望着他的侧脸,喃喃道:“真好看……啊!是宵烛!”
流萤闪烁,不避二人,游稚宛如孩提时一般,不住去扑,却不知身后人悄悄望着自己,嘴角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月色如洗,虫鸣清脆,哑巴的眼中倒映着游稚的身影,以及漫天流光。
游稚四处乱拱,方才随手塞进衣领的同心结忽然掉落。
即便在夜色之下,那编结的流苏仍泛着淡淡柔光。
哑巴眼疾手快地捡起,指尖轻触纹理,脸色陡然一变,眸色渐冷。
游稚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扑过去:“哑巴!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