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穆安羽对父亲的记忆很少。
第一次对父亲的身份有懵懂印象,还是在师尊苏逾砚口中。
未修道之人的灵脉至纯至粹,可当年把穆安羽捡回来时苏逾砚发现,她的灵脉浊气翻涌,原本苏逾砚只当是神魔混血之故,日长天久方发觉,穆安羽的灵脉外,还有一脉浑浊的异域力量环萦。
相比羲元镯,它更粗劣,对穆安羽的灵魄却是紧紧相护,是她父亲留给她的一样没有实体的法器。
如果他只是一个羽渊族普通人,断不会有如此之物。
大道三千,东玄界和羽渊的修炼道数不能同归,为保安平,苏逾砚将那股异域之力逼出穆安羽体内,化形后的法器果如所想,灵邪之气混杂,是来自羽渊,因其貌如六片正羽簇拥,便唤它为六翮,多年来穆安羽很少使六翮,因为它虽然强大——但未免太强大了,几乎到不认主的地步,稍有不慎便会被其所伤。
此刻,却是该用它的时候了。
六翮完全载得动师神印,二者旗鼓相当,趁鱼清水道的万物之力未散,将它置放于舟,吸足力后,便可顶替废器之用。
穆安羽轻声道:“为什么不呢?小曦,我对千远有愧,她也恨我多年,如今有弥补的机会,是我之幸。”
“阿羽,”萧约叶捉住她要召六翮的手,很早便想的话终于说了出来,轻柔而温婉,“可千远真的恨你吗?我不知道你们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不愿提,我不会追问,但她对你,当真未必全是恨意,你若自作主张,依她的性子,日后得知,只怕反会生气。”
一席话说得穆安羽一愕,陷入犹豫,萧约叶与人说话的腔调总是很温柔的,完全不同于行事时的凌厉从容,这样的人,或许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光芒万丈,都会被人喜欢。
穆安羽顿了又顿,最后仰头望天,抬手覆上萧约叶的眼,让她不再看自己,低道:“这样么……那,等我做完这件事,我就把我和千远之间的故事告诉你。”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
衣物掩盖的柔软下,萧约叶搭上她的手,掌心柔软细腻,似哄似叹:“不要再想这么做了,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会有吗?
可时间只剩最后一日了。
便在此刻,嘉岁江蜿蜒的水道上忽忽扎入一方歪歪斜斜的小舟,船上的少女高扎着头发,木篙乱七八糟划过江心,毫无章法一通刨水,竟真把自己折腾到了水道内,冷冷道:“约叶。”
论理,这声音不当出现在这里,萧约叶怔一怔,回眸望去,却当真看见凌启竹单手叉腰站在船上,不悦地看着她。
“我说过你这次探寻和游夜相关的事要带我!”然后凌启竹一声怒喝,啪一下横过木篙,脚尖于水面一点,揉皱一江涟漪,愤恨恨跃入这条舟,“你骗人,可知罪?!”
“……”萧约叶眼疾手快从穆安羽身上弹起,抓住木篙于水面一掀,小青舟在漪纹中晃了三晃,好歹没被凌女侠一脚踩翻,感受到凌启竹磅礴的怒意,她哭笑不得,“我没瞒你,实在是陆为英的商船事发突然——别过来!往那边去些!”
凌启竹:“你——”
“我不是嫌你,”萧约叶握着篙急声,“是这船快翻了!”
凌启竹:“……”
凌启竹于翎阳长大,不比萧约叶和穆安羽都曾在人界江南云宣,一通船能撑到江心全凭一腔意气,此刻才惊觉这条小舟被她那么猛力一踏,船尾几乎陷入水中,赶忙往旁挪了挪。萧约叶这才松了口气,见了她自然是高兴的:“你怎么也来棠合了?”
“你也知道陆为英商船这事发得突然,”凌启竹兴师问罪,“三清阁发现了不对,我是自己领任务跟来的!你怎么能不——”
萧约叶飞快道:“对不起,我失约在先。”
凌启竹眨巴眨巴眼,这姑娘本是属猫的性子,日常娇憨婉转,有相背的意见会炸毛,但只要顺毛一挠,顿时偃旗息鼓,不好意思喋喋不休,缩到船头,怏怏:
“倒也不是,就是,你哪怕再忙也当和我说一声,之前的事我都没帮上你……算了,靠岸!我有别的办法救千远。”
她能找到这儿,自然已经和澄将明见过面了。
船停靠到江岸,凌启竹跳上码头:“我知道一位资历与歌松风前辈相同的大师住在棠合,多年前我与她见过,她一定会助千远修复灵脉。”
萧约叶眼前一亮:“当真?”
洛千远哼了一声:“自然!还得靠我吧?跟我走!”
山穷水复疑无路,凌启竹说的这个人,俗姓程名挽恙,是棠合亭昭山云梨寺的主人,法号意寄,多年除却大事,甚少问世。
凌启竹带着萧约叶和穆安羽,来到满是竹子的亭昭山下,古寺就隐在这满山翠痕中,山外观望,唯有鸟鸣从溪涧穿出,混合着山间气息,有种脆脆凉凉的清透。
凌启竹打头入山,涉水大半天,在半山腰找到了云梨寺。
山中竹子最多,云梨寺前却生了一片密匝匝的梨树,江南逢春,梨花不比含苞时的怯怯弱弱,怒放得汪洋恣肆,打眼一片雪白,风卷树梢,并着一林的纯白,如梦似幻。
穆安羽最爱梨花,见着此景,呼吸都凝固了一秒。
踏着飘落的花瓣,凌启竹扣响寺门上悬垂的铜环。
一个看上去有些年龄的僧值拉开了门,惊呼:“你是……”
“我来拜访意寄住持,您记得我,对吗?”凌启竹微笑,“劳您去通报一声。”
僧值惊叹道:“真的是凌小姐!竟然都这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