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一宛没有立刻做答。
好半天之后,风才将酿酒师的声音吹进杭帆的耳朵里。
“你说得对。人不是葡萄藤。人是一种有尊严的生物,不应该被践踏与遗弃。”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在面前的这片光秃秃的葡萄田里沉浮。
“说回‘风土’这个概念。”酿酒师把话题拉回了原地:“近二十年前,罗彻斯特酒业正式进军大陆,斯芸是他们在中国建立的第一间葡萄酒酒庄。”
当时,有二十多名来自世界各地的酿酒师与种植专家帮忙参与了选址,岳一宛的母亲Ines就是其中之一。
“蓬莱地区依山傍水,局部气候较为温暖,从三百年前开始就有了种植葡萄的传统。而斯芸酒庄之所以最后定址在这片山头上,就是因为看中了这一带的花岗岩土壤。”
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岳一宛用力吹了几下,附着其上的灰尘便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花岗岩坚硬,所以它的土壤非常贫瘠。生活在这样的土地上,葡萄藤不得不长出健壮的根系,拼尽全力地向地表的更深处索取营养,从而结出风味饱满又浓缩的果实。”
“但这样的环境也有它得天独厚的益处。”岳一宛说。
“地处沿海区域,蓬莱的降水量较为丰沛,排水性能良好的花岗岩土壤,能确保葡萄藤的根系喝饱雨水,但又不至于被沉积在土地中的过量水份给浸泡到腐烂。花岗岩石块反射出去的一部分阳光,还可以生长中的葡萄得到更多的日光照射。”
他抓起杭帆的左手,不由分说地把石头塞进对方的掌心里。
“更重要的是,花岗岩土壤的储热能力,不会让过冬的葡萄藤冻死。”
岳一宛收拢五指,将杭帆的手与小石块一起包覆在掌中:“今天风很大,但你摸摸看这个,是不是比想象中还要温暖一点?”
同等温度下,花岗岩土壤中的碎石是否会比其他种类的石头要暖,杭帆实在不得而知。
但岳一宛的手确实是温热的。
酿酒师的手心宽阔,骨节分明,指腹与掌根处有一层薄而硬的茧。说话的时候,这人五指略一动作,薄茧轻轻搔过杭帆的手背,便有羽毛轻撩的酥麻,顺着胳膊窜进脊椎骨里。
杭帆攥紧手中的石块,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
“充足的阳光,适量的水份,冬天时的地表温度。”小杭总监简概地归纳出了三个要点:“因为花岗岩土壤具有这样的特性,所以才让葡萄藤能够良好地生长,对吗?”
“这么说来,葡萄酒中的所谓‘风土’二字,其实指代的是种植酿酒葡萄时的自然气候与土壤条件,对吧?”
在岳一宛赞许的目光里,杭帆的脑筋转得飞快:“那么,葡萄酒广告中所谓的‘风土特色’,实际上就是在说,不同类型的气候与土壤,会给葡萄与葡萄酒带来的不同味道?”
“可既然花岗岩土壤最适合于种植酿酒葡萄,那全世界的酒庄也都应该选址在类似的地方。”他问,“既然土壤条件一样,那所谓的‘风土特色’,不就根本不存在了吗?”
举一反三,不点自通,杭帆无疑是个聪明人。
和聪明人打交道会很愉快,也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口舌,这让岳一宛笑意更甚。
“说得不错,”酿酒师道,“但并不全对。”
无论包装得再怎么高端大气上档次,归根结底,葡萄酒也仍然是一种由农业生产带来的副产品。
在过去的万余年历史中,“农业”这个概念被人类日渐完善,却没有任何一个文明,将“酿酒”的重要性位列于“耕种”之前——上古时代的华夏人民,只会把丰年余下的那部分黍谷用来酿造醴酒;而在号称“连吹过的风都是紫红色”的法国,那些最古老也最优秀的酒庄,也无不是从一块块荒芜而破碎的土地中站起来的。
最肥沃的土地会被用来种植稻谷与小麦。然后,围绕着耕地,聚落形成部族,部族又建造城市。
文明的进步,推动着人类对土地用途的拓展。在草原上,我们牧养牲畜,在海岸边,我们建立港口。
削山为石,煮海为盐,人类的历史,就是不断与自然相斗争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