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灼日光蒸出迷蒙幻觉,午后蜻蜓浮游,月白苍穹闷着一场秋雨。
许慕臻常到钟潭瀑布练功,却再未遇到那绝艳的美妇,心底微渺的期冀灰飞烟灭。他逐一练习武技、心法,最后搬出古琴,比照图谱练指法。
拳掌武学只讲究力道和偏倚,古琴却还要求手指灵活转变和协作,他拨弄几番仍弹不连贯。
“左右指甲弹按有煞声而不避,”江采萍抬起两手架着虚空的一张琴,“右手弹弦要坚实纯正,左手技弦配合不能过早过慢。”
许慕臻又拨弄几下,徒然垂手,“我懂,但手不听话。”
江采萍衣装昳丽,如云的髻发上珠翠琳琅,一视可知价钱不菲。父亲再宠溺也供奉不起,这是白面男客差人送的。万舞试炼正赶上中贵人南巡搜罗才女,江采萍夺得魁元,将要奉召入都。
他转向饮牛津不老的山川问道:“你会应召?”
“对。”
“帝王之侧不是恩宠就是刀剑。”
江采萍撷下一枚绿叶细赏,冷道:“我懂,但这不是你赐予的么?”她劈袖砍去,可她未习武功,绿叶轻飘飘曳向斜方,人随叶落而去,再张口声音溢出颤抖的恨意,“琴露煞声而不避,人见煞而不援,许慕臻,我白认识你!”
许慕臻回望她的身影,她怨怼深曲,仿佛他见死不救一样。
“奇了,我做错什么?”他想起燕九岭如兰泣露的模样,负气自问:“又是哭又是恨,我做什么了?”他的哀痛全都独自吞咽,怎的别人的也推给他?
一旬后,迎送江采萍的画舫装船,岸上弦歌笙乐,锦带彩绸,把饮牛津泉州分舵的仪仗端出来。半遮薄纱的江采萍与父亲默别,古井般的眼眸传出哀戚的回响,她朝向雀跃的人群,却立即发现盛象之下,缺少了她心中的日轮。
侍婢马上说:“才女,不能落泪的。你看,高向郎君来跟你贺喜了。”
高向行唱喏之礼,脸上毫无喜色,“那句蓍草卜辞,真的应验了。”
“大概许慕臻也会应验的,”江采萍眸光一扫,如照彻的精电,“你交给他了么?”
高向低首嗫嚅:“给给······给了。”
“他说什么?”
“知、知道了。”
江采萍轻叹,晃动的身子被侍婢扶住。
花鸟使半月前已回东都传讯,位高权重的高力士亲自送她北上,饮牛津上下翘首待望她入主陵阙,成为江湖门派与皇室的纽带。即使问出所以然来,她已箭在弦上,绝不能反悔。
白面男客就是高力士。
他殷勤催促:“良人,上船吧,莫耽误时候。”
表情寡淡的美人收紧黛眉,袅袅踱进舫间,锦帘落下。饮牛津的船只同时起航护送。
许寄北于陆地安然望着一切,只见最后道别的高向迅速回奔,跑离人海。
高向全力奔向伏羲弟子精舍,文弱的他难耐激烈跑动,嗓子干得如同砂砾灌满了喉。
许慕臻先他拉开门扇,怀中抱琴,见到高向不禁怔愣。
许慕臻想,先前我笑他当伶官,如今我才是可笑的那个。他望了望高向潮红汗湿的脸,视线复杂的躲往一隅。
高向想的是:他不愿见我,莫非原本知情?
两人各有所想,高向猛地拉过许慕臻的手跑起来,对方惑然不解地连问“你怎么了?”“带我去哪?”
高向清楚自己隐瞒了怎样的秘密,他自私的隐瞒导致了今日的结局,为了弥补,他从未跑过这样快。
终于看到江采萍乘的画舫,高向双手合成喇叭向江面喊道:“采萍,采萍,他来啦——”
然而由江心一点向两岸望去,唯见郁郁葱葱的一色古木,看不清人影。
高向不甘心地喊:“许慕臻来送你——许慕臻来了,采萍,他来了——”
就算不愿见我,总该想看看他吧,看最后一次。
众人循声张望,教主许寄北亦然,微笑偏侧,话对周尧官问:“此女的相好叫许慕臻?”
周尧官硬着头皮回:“不详。”
“去查查许慕臻,带过来。”
周尧官只得拱手领命。
十数年来他极力掩盖许慕臻的身份,织罗细故,避人嫌猜,但一点微小巧合就把蒙尘的璞玉剥落干净,呈给虎视眈眈的眼珠。暂不提旁人,饮牛津最有权柄的人凭一个不喜欢就能打碎他。
高向的嗓音一声比一声更嘶哑。
许慕臻置古琴于膝,弹奏那日江采萍指点过的曲子,曲音惊动琼林百雀,江岸上空散开一团彩影,倏忽而去,天地乍静。
画舫送出笛声,流美清越,寒树负势竞上,冰泉蜿蜒入霄,最后笛声消歇,琴声还继续。
高向伫望两排涟漪荡开的江面落泪。
许慕臻自知,当然不是因为琴弹得好,伏羲课上他每次演奏都能让李庄姜一双美目鱼肚翻白。
“对不起。”高向低声说。
许慕臻茫然,“你是生我的气吗?”
“我生自己的气。”为御座的花鸟使铺路,而唯一能挽留江采萍的机会,也因他的私欲断送,“以后你必定恨我。”
尽管不知情,却可凭借他种种反常之举推知一二,许慕臻说:“我不会。”停一会儿,“我没有那么喜欢采萍。”
高向睁大眼睛:“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他收起古琴往回走,“我去练功,不与你同路。”
高向在他身后大声说:“只要你还当我是朋友,我也一样!”
许慕臻蹙眉狐疑地斜睨他,甚为不满,高向为他这神情,心虚地缩起来,许慕臻又加了一句“见色忘友”便离去。
饮牛津的弟子,你死我活是常态,像他和薛敢。高向却和光同尘,跟谁都能做朋友,许慕臻虽外表冷傲却很贪恋这种明亮的心性。高向给予他的宽厚关怀,采萍不能及,所以他从不觉得后者更重要。
可是“没有那么喜欢”,听起来浅浅淡淡,其实也肯定了喜欢,江采萍离开,许慕臻也暗暗难过。
道道教令下传,许慕臻踱进泉州分舵他未曾有资格踏足的大殿。殿内左右各六具灯轮,高十丈,着以绮锦,琢以珠玉,燃五千盏灯葱茏攒聚,粼粼花树映照阔大斗拱。许慕臻被强光刺痛眼睛,他已在幽冥间索居太久,光反而如万箭齐发令他无可遁迹。殿堂台座上,许寄北夫妇两膝相比,一侧的周尧官侍立,从头至尾都仿似没见过许慕臻一样。
少年脸色苍白,稽首拜礼。
“许慕臻,你是孤儿?”
许寄北身材不算高大,却比周尧官孔武;面貌不似寻常煞主凶悍,却挟一股风雷气势;每字言语、每处动作仿佛最自然不过,却缜密无隙。
“是。”许慕臻撑地的手是颤的。
“我也是,”他颇有些高兴,“上来,让我看看。”
许慕臻有一张酷肖母亲的脸。
兴许时日渐久,新人换旧人,江湖传说谁都忘得——而许寄北不能;僵死的笑未泯,许寄端碰跌了金盏——看来不止许寄北记得。
“你的生辰是?”
“开元三年七月初九。”他并不知晓自己的生辰。饮牛津记载的是收容他的日子,实则开元三年他已两岁多。
枭雄神色闪烁,旋即如常,“江采萍和你什么关系?”
江采萍此去若得圣明青眼,饮牛津便可藉此扶摇直上,成为大唐夜帝。只要控制了江采萍的父亲和意中人,形同主宰枕边风向,进而左右天子,使饮牛津立于不败。
许慕臻闷声说:“幼年相识,仅此。”
“如果你能影响江采萍,我可以许你无量前程,带你到扬州。”
“我不能。”
许寄北细细揣度,想分辨出这是情深至极的伪装,还是无法以谎言置换的真相,“想好回答我。”
但凡他成为牵制的绳索,或许在许寄北眼里稍有用处,却如攀附高枝的凌霄,为人不齿。凭许慕臻的桀骜,他断不接受;凭江采萍的倨傲清冷,她也不易妥协。
最终许寄北手一扬,“你去吧。”
许慕臻刚要起身,听他说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相信,索性不问。守泊,你的弟子带来了?”
周尧官说:“带了,在值夜巡逻。”
许寄北洎高面下,“替下来,盯着许慕臻。”
从此,许慕臻多了个跟班,原属暗卫的沈呈华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沈呈华常穿香色缺胯袍,瘦削利落,方便奔走。外貌上与许慕臻年龄相若,大约世面见得多所以更沉着干练。他拿手绝活是算账,往自己兜里算从未出差错,再盘杂的账面至多拨两下算筹解决,而手掌大的梨木算筹他随身携带,百无一失。
自从多了暗卫,人人见许慕臻都避开走,唯恐失言失态传至教主耳朵。好在沈呈华不是闷葫芦,三言两语也能驱散无聊。
学习广寒功受到阻碍,为避其眼目,许慕臻最初都没去密室,亦不在沈呈华盯梢下练功,装出烂泥扶不上墙的窝囊相。然而不久,沈呈华代传周尧官的话:“这样不行。”
“你阿娘以后指望你一人,你又根基薄弱,不上进便是死路一条。家师探过你的经脉,你气脉畅通,根骨奇健,能成大器。过几天家师给你找个正经师父,你务必谨慎苦学。”
许慕臻听着流水一般淙淙的的训诫,脸上不现喜色,“你不该禀报教主吗?”
仿佛早有预料,沈呈华接得平静:“你可以先观望,如若放心我,再做打算。”
于是许慕臻果真不动声色地又过七日,沈呈华若无其事地坐在他旁边,偶尔给武器淬毒,偶尔记账。
但许慕臻再也憋不住了,学如逆水行舟,他的广寒功修炼到至关重要的第三重。第三重,卷帛书云:“稳生南钟,波平玄镜,化虚弥雾,赖及万方。”
然而两重积攒的寒气不受控制。许慕臻原想借反关脉通列缺驱寒,气息运行半周天竟由寸口溯回。幸亏他及时中断运功,虽受反噬,不致丧命。他必须私下见一面李庄姜。一抱持这种念头,他整日都坐立难安,沈呈华浑不察觉,埋首于算账,直至许慕臻不打招呼出门,才抬头望望天边。
李庄姜妖颜傅粉,衣缎熔香,听许慕臻说完,叹气:“授我古卷的师父正是强行突破第三重境界,五脏六腑衰废而竭,痛苦死去。你万勿尝试!”
许慕臻只修两重已觉广寒功并非等闲功夫,内力浩荡昔日难及,不想放弃,便追问广寒功的源流。
李庄姜微蹙眉心,嗔怪:“别说我,我师傅都不知晓。他只说人家修炼如何了得,连名字都是师父随口取的。这些年我也琢磨,是否有纰漏,又或者卷帛是假的?”
前两重内功维护心脉,充沛中实,修炼者受益良多,怎可以为假?可又何以由第三重犯下如此严重的疏漏?许慕臻心有不甘地抚摸帛上费解的字句。
广寒功共有九重,愈到后面心法愈玄妙,图示愈详细,如若只为诱人入魔,值得这番苦心?
许慕臻:“还有人知道广寒功吗?”
李庄姜警觉地眄他一眼,说道:“我这本只有你我修炼过,是否有别的抄本不知情。你给我嘴巴闭紧一点,少引火上身。”
“等等,那个暗卫知道你来吗?”李庄姜抬手斟茶。
“我来时确保无人跟踪。”
李庄姜点点头,丢弃茶匙,抬开万紫千红的眼,撩过不懂风情的木头人,“你只能确保武功在你之下的,无人而已。”
这话好比一个鬼故事,待许慕臻独自面对薄云罩月、草木寒沉,身边冥冥多了好多人,个个是远胜他的高手,还看不见。兜头袭来一阵秋风,浇得他头皮发麻,他镇定地审视风过草叶每处微小的起落。
阒静中夜,沉溺的漆黑突然掠起白色人影。那一瞬,许慕臻的呼吸都被夺走,终于他慢慢看清了来者。
她披着云鹤氅,为了引他注目特意摘下,而许慕臻最先看到的正是她煞白衣袍冒出来的情景。
她赠予的伤药还在他胸衣口袋,许慕臻记得她叫小容。
小容见他走来,脸上渐染酡红,“漂亮阿兄,你还记得我吗?”
许慕臻道:“你不属于饮牛津,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饮牛津戒律森严,门规苛刻,曾有逃逸者烹酼、擅闯者凌迟的先例。门派边界有重兵把守,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童决计躲不过搜捕。但若有那位张姓道人便不同,他神出鬼没,或许正混于草木,而自己无察,他问:“照顾你的道人呢?”
小容拽了拽衣袖,神情怏怏,“师父去找一位故交,让我在这等他。我等了好久,好没意思。”
“他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小容软软应声,小手拨了拨微红的耳朵,“我经常一个人,习惯了的。”
许慕臻劈手替她裹上棉氅,戴紧兜帽,“我带你找你阿兄。”
“啊?”小容头摇得似拨浪鼓,“我不想找阿兄,就在这等师父吧。”
“二更天会有守卫巡逻,逮住你就是死。”
小容嘟了嘟嘴,指着山上,“要不你带我找师父吧,他说故交在山上。”
许慕臻被她拉出很远才后知后觉:自己干嘛向女娃娃征求意见?应该强硬地凶她“闭嘴”,直接扔给薛敢,他可没耐心照看。
他甩开手,少女不解。
“山上有熊。”
她在书上看过图画,熊长得圆头圆脑,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