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要放阳光下。”
“阳光下会被砸烂。”
“这样种子长不出来。”
“从来没有活过与死,哪一个更好?”
许慕臻噤了声。
他猜出男孩定有不堪回首的经历。
柴房不给灯油,墨黑的夜色仅一湾空明月光。许慕臻在饮牛津训练过夜视,看得到物什的轮廓。但男孩手无缚鸡之力,却在屋内穿梭自如,闹不出一点噪音,他浇好水,把土盆重新掩进角落。
“你看得见?”
“砍三年夜柴,你也看得见。”
这一天的柴由他们两人砍还砍到日暮,以往仅由一人做,他怕吃过不少苦头。
“你叫什么?”
“三七。”
“姓呢?”
“没有。”
“你也是孤儿?”
呼吸凝滞,寂静到足以听见光阴打马而过的仆仆风声。
然后三七语无伦次地解释,大意是他家穷得揭不开锅,父母把他卖了一贯钱,免于三个阿兄饿死,还能让他活下去。父母很舍不得他,无可奈何才做如此之举,他的三个姐妹更早就卖到勾栏。
许慕臻不等听完就翻身朝里,听得来气。
梦里先是江采萍的倾城名舞,后是阿娘在火里拭泪,高向、谢翩、沈呈华一一打了照面,薛敢就像阴沉低垂的乌云,小容是雷电喧阗后的霓虹······
翌日,他为这个梦腰酸背痛,三七已悠悠然劈着柴。许慕臻觉得他像笨嘴拙舌的高向,锋芒锐利的人总喜欢截然相反的一类人,所以许慕臻很少想念傲骨兰心的江采萍,倒怀念黏他的高向和小容。
某天,三七拦住许慕臻说:“不用砍柴。今天接了单大生意,六韦花山庄的正夫人死了,我们去益州守灵和哭丧。”
许慕臻听过六韦花山庄的名号,黑白二道通行的商界财阀,被誉为“天上银阙”。
停灵的第一日,六韦花上下缟素,南向的殿堂用于设待宾客,五服之内的亲属和益州权要人物相继吊唁,致送奠仪。
六韦花庭舍繁多,竟都用白蜡照亮,雕镂彩画户牖的棺椁四围甚至各有一行雪烛环抱,漫延成苍白的冥界之海,浮光跳跃间映出真实的人间走马。
光这一晚的蜡烛,就不知烧掉几十万两,还不算仪仗、用具,一应是最高规格。许慕臻生平所见最大的世面居然是葬礼,人间的参差令人唏嘘。
缟衣素白仍不减威势,当家的应是庄主湛立威,天命之年的沉博率性如实显露在眉宇之间,弟弟湛立则协助他应酬,他们身后还有一个同穿麻衣的少年,他只在宾客吊唁后默默回礼,其余时垂着头动也不动,连他的长相都看不到。
三七说,那大概是少庄主湛谦,湛立威的独子。
将近子夜,许慕臻开工。
他随三七走进百人的缟衣大队,跪在院中,这一队的队首正是湛谦。
湛立则在前诵念挽歌。子时整,手摇铃响,许慕臻还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突听前后左右一齐拉开嗓子,格外声嘶力竭的哭喊,要把静夜挠出血淋淋的口子,万鬼魑魅都仿佛要从这道裂缝鱼跃而出。
三七平素温沉,哭却很有一瞎套,眼泪掉不下来,声音却夺人听力。许慕臻骇得不行。
守灵是轮值,许慕臻守第二、四、六夜。
挽歌之后,没排到班的就去临时搭建的棚户睡觉。
许慕臻走过湛谦身边时,男子笔直跪坐,没再低头,四道眸光一掠,惊鸿交错。
许慕臻听多了别人对自己容貌的赞誉,第一次见到令他暗叹的姿仪。湛谦明珠朗润,天质自然,深美近似女子,芬凛实迈霜雪。
许慕臻极快收回视线,仿若无事。
帐内鼾声如雷,许慕臻脚没踏进,又被酸臭的热浪卷出来。
他见六韦花山庄并不拘束下人,便乘月游园。他不懂园内花木珍品非凡,只一本的市价够寻常百姓阖家几十年的开销。他瞧得出好看来,但也只瞧得出好看。
月宫洒落银辉,此处宫阙比琼楼玉宇不减幽秀,而华詹更胜。万籁都寂,今夕何夕。
他想到自己的阿娘,石壁居触目惊心的血渍不知是不是她的,真是许寄端掳走她的话,那就凶多吉少了······
簌簌泪珠不受控制地落下,他慌乱用袖子抹掉,躲着人走到最冷清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