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管眨着两弯月牙眼说道:“少庄主,您忙去吧,这儿的活不该您屈尊。”
“崔总管,我出去一趟。”
他瞧见自己和宛洛染血的衣衫,他脱下服丧的缟衣还能将就,宛洛却不行。他叫婢子送一套干净衣裙过来。
六韦花山庄婢子的裙裳都比她的强,百花绛紫滚金褂,衬她西子芙蕖的容貌,莲步挪移时如画中仙子渡凡。她应当知道自己的美,端妍自若,可对上湛谦的目光,她赧然垂下头。
湛谦轻咳了咳,“姑娘的身契是不是在花绮麓的鸨母手里?”
花绮麓人去楼空,那日抓捕突然,鸨母来不及带走身契,搜一搜或许有收获。
他们向外走,湛立则带着家奴冲回来,繁宛洛的相貌太出众了,湛立则一眼就认出来,于十步开外挺起大刀。
湛谦立刻挡住,“叔父!何至于此?”
湛立威沉声打断:“进来说。”
湛立则带领家奴解决掉部分落在后面的人,都是棺材铺的老弱和花绮麓的女子。留下几个家奴处理尸体,又派人去花绮麓搜罗身契事簿,每人身后的关系需疏通,棺材铺不是六韦花的产业,还要棘手一些。
湛立威按了按前关穴,“逃了的想必不敢再回来,花绮麓有家人的给些钱让他们迁居,买新的妓女和杂役,尽快营业。棺材铺隶属金羁派,此门派尽是虾兵蟹将,传布流言把责任推到他们身上。”
湛谦光是听着,阴云密布,“您跟母亲完全不同。”
湛立威睨了儿子一眼,又看看繁宛洛,“你喜欢她?”
湛立则砉然挥刀,被兄长两指掣住刀面,八风不动的老庄主看着湛谦,“主子喜欢个女人,不妨事。”他拿出玉瓶,瓶口塞着月白绸布,移到繁宛洛面前,“喝下去。”
湛谦伸手抢夺,湛立威霎时收手,“不是毒药。”
“不喝!”湛谦强硬地说。
湛立则和环伺的家奴当即抽刀,血迹干涸的刀尖对准少女各处要害,湛谦挡得住半面兵刃,背后横七竖八的刀刃紧紧顶着少女的衣裳,少女颤抖地从乱刀间隙伸出手臂,“给我吧。”
谁听那惊惶小鹿般的声音都明白是屈于淫威。
湛立威给了,话对湛谦讲:“折磨女人有的是办法,但你喜欢,我不拂未来六韦花庄主的面子。以声音换命,值得很。如果你今后还记得她,可去花绮麓光顾她的生意。”
湛谦愤怒得红了眼,“您为什么始终不承认,做错的只有您!为一条金蚕,您疏忽母亲,铺张法事,诬陷良民,草菅人命!所谓的振兴家道,哪一件不负祖荫深恩?如此六韦花,必有花落人亡时!”
湛立威蹬翻桌案,零碎的瓷罐瓷瓶、茶盘茶盏盖到湛谦身上,少年躲都不躲,接住一枚缠枝莲花的杯盖,豁地砸碎。他额发漉湿,目光亦浣水而洁,挺直的脊背不让寸弯,凭一人对抗金戈。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我可言错?”
他父子俩互不相让。
繁宛洛旋去绸布,在这紧绷的寂静中接道,“柔顺利贞,君子攸行。”
她一饮而尽。
宛洛的父亲是金羁派一个久考不中的秀才。
繁秀才明礼仪、守良序,但长久失第,沦为俾众周知的草包。繁秀才的一儿一女,俱玉貌秀雅,儿子不近笔墨,女儿钟爱文艺。这位父亲宽容地放儿子冶游玩乐,向女儿传授平生学问。父亲未丧之前,她真正是掌上明珠,勤被拂拭、琢磨、滋养,腹有诗书,灵台绽朱华。
因此当湛谦以君子底线问父亲,她能告诉湛谦,君子以柔克刚。
湛谦一怔,摇着她两臂,“别咽!吐出来!”
宛洛喉咙疼得紧,两手扶着脖子,俏脸憋得通红。
“把她押回花绮麓!”
“我去!”湛谦笃定地掷下一句,拉着宛洛跑出一干人等的视线。
“吐出来!”
宛洛噙泪摇头。
“得罪了。”
他一手托着宛洛脑后,一手钳下巴,唇凑到她脸前,舌头捣入小口,在她惊恐慌乱的挣扎下,他的舌尖触压上颚,舔过舌根,企图勾起她的呕意。
宛洛偏头,果然吐出一口药液,湛谦轻轻拍她后背,她却再也吐不出来。
方才的救急,亦是个粗鲁秾艳的吻。他真心焦灼,而无绮念,在涤风饮露的公子面前纠结礼数,倒好像是她自作多情了。
樱唇翕合,嗓子却不受使唤,空作喑哑的口型。
湛谦凛然变色,“药发作了?再试一次,把药逼出来!”
他摄住小巧的下巴,少女却连退,并不配合。
咫尺,芙蓉泣露映入眼帘,美得既让人怜惜又勾起潜隐的罪恶之想,少年僵硬地侧开数寸,偷偷舔了下唇,卷起遗留的芬芳。
繁宛洛拭掉泪水,食指作笔,写在左手手心给他看:没关系。
遭逢织罗,身未幸免,但平静之后她最先想到的竟是安慰别人。
花绮麓门前,湛谦想说,遇到麻烦就找他,又止住没说。保证不了的事,不该轻易言诺。
宛洛登上台阶,百感交集,不曾回转。
魔窟霎时吞噬一株韶华的香草,哪怕倾时光之无涯都再难寻觅这样的女子,和她无价的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