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莲生专注地回想方才看见过的每一处细节,五指交替回旋,细细地描画出了一个【莲】字。她抬起头,撞见那位小老师惊讶又欢喜的黑眼睛,然后她按照记忆伸出右手,平着展开,手掌向下,慢慢地向上移动。
在某一瞬间,顾莲生仿佛能感受到自己掌心温度——【生】。
顾莲生只看了一遍演示,就用手语完整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归光意满以为她会忘记一两个字,或是至少在那些比较复杂的动作上出现一点细微的差错,可这些全都没有发生,除了衔接动作有些不甚连贯之外,顾莲生的手语可以说是无可挑剔。
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看完全程,归光意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心里对这位年段第一的学神室友的图像记忆力有了一个新的认知。
“好吧,”归光意黔驴技穷地直起身,弯腰揉了揉男孩软乎乎的面颊,“我猜你现在也是个好老师了。”
归光意说这句话时并没有用手语表达,那男孩明明听不见,却微微红了脸,露出了一个高兴又害羞的青涩笑容。
看着顾莲生再次面露疑惑,归光意摊了摊手,像枝上的羚角、荷心的清露,嘴角露出一点微妙的笑意:
“我也没说过他们不懂唇语吧。”
“所以刚才我们说话,他都看得懂?”顾莲生感觉自己迟早要在归光意身上收获习得性无助之类的心理疾病。
“那也不是全能看懂,他们的唇语水平,怎么说呢,大概只比我的英语水平差一点。”归光意给了顾莲生一个“你明白吧”的得意眼神,而后者也非常默契地,完全没有理解她在得意些什么。
归光意往旁边走了几步,在教室寥寥几排桌椅间来回巡视了一下,挨个拍了拍几个学生的肩膀,向他们的作品表达了“很厉害”和“画得很好”的赞美。
然后她走到右边的一张课桌前停下,低头看了看某个女生正在画的梨花枝条。
【蓝色的花瓣吗?很酷。】
指腹抚过那些新干的油漆,归光意微笑着画了一个"K"的指式,中指指尖朝左,从右向左划过面部,动作像农神播种喂饱生灵的稻谷。
那女孩儿抬起头看她,伸出食指点了一下太阳穴,显得有些紧张:【是不是非常奇怪?】
【完全不会。】归光意比划完这句手语,从桌上的彩笔中又挑了另一根递给她,俯下身,握住她的手,给那几朵梨花添上几根疏疏朗朗的橙黄枝条。
色调对比,衬得那抹亮蓝无比明快。
那女孩儿兴奋地拉了拉归光意的手,抬起头,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快活地瞧着她。
“你看,”画完,归光意摸了摸她的脑袋,伸出两指,拇指尖按着食指指根,手背向下用力一顿:
【美极了。】
那双匀称纤长的眼尾似笑非笑地弯了弯,衬得眼角那颗泪痣生动鲜明,俊美如鲜花怒放。顾莲生不觉看愣了。
她定定地看着归光意,突然想起来一句话:原来人类除了毁灭,还可以像上天一样创造。
归光意转过身,发现顾莲生在看自己,以为她是不解,便冲她温和地笑了笑,“我刚才是故意说话的。”
“其实唇语就相当于这所学校的第二外语吧,我之前有教过他们一点,对这些孩子来说,多学一点东西,在将来会有用处。”她搓了搓手指上沾到的水笔画痕,把一种近乎“温柔”的目光落在这群孩子身上。
一种顾莲生前所未见的目光、和上帝的事业。
跟校长告完别,出了校门,再往外走一条街就是的士能揽到客的地段。归光意把那袋巨大的塑料积木玩具搭在手肘上,行动不便地冲一辆朝她们俩开过来的出租车挥了挥手。
“你怎么回去?”
她转头看顾莲生,黑眼睛里映照着昏黄街灯,像点燃一簇冬焰。
“哦,”顾莲生答道,“我给一会儿我家司机打个电话,他会来接我的。”
“行,那我可不管你了?”归光意拉开车门,把手里的东西全塞进后座,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顾莲生。
后者眉毛眼睛都弯弯的,朝她摆了摆手。
见状,归光意便也随意地冲她挥一挥手,一矮身钻进了车里。
手动挡汽车的引擎哐哐地响了两声,汽车发动,平稳地向前开去。
顾莲生目送着那辆青蓝色外皮的计程车远去,低下头,心里涌上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但没过几秒,顾莲生看见这辆刚才载走归光意的出租车在驶出一段距离之后又缓缓地倒退回来,贴着茶褐色遮阳纸的车窗降下,然后出现归光意的脸。
“你确定我不用给你也叫个车?因为你看起来真的是那种会被拐卖的类型。”那修长的眼尾微微上挑,不甚信任地瞧着顾莲生,如一息呼吸明灭的火。
顾莲生笑了,冲她晃了晃手:“真不用,我已经叫完了。”
“不过,还是谢了。”
那辆绿色小车远去,渐渐看不见闪着红光的顶灯。顾莲生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神向下,定定地瞧着石板路上一条意义模糊的裂缝。
冷风刮过她未束的黑发,质地温润的牛角扣轻轻晃动,发出“当当”的清脆撞击声。揣在口袋里的手指冰凉无比,顾莲生将它们用力攥紧,修剪整齐的指甲几乎陷进皮肉。
半晌,她闭上眼,无声地松开手指,把手机从口袋里取出来,按亮了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