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像海水一样漫过他们,又羞怯地藏回云后。天色在一瞬间黯淡下来,世界变得灰扑扑的。
倪霏没有回应祝希,而是复踩了一下地上的烟头。Ferragamo的经典款,即便是在做如此没有素质的动作也透出一种傲慢的优雅。
“你怎么来了?”祝希皱着眉看她。
倪霏抬眉,“男朋友?”
她的目光没有放在贺昶身上一秒,连疑问仿佛也只是出于礼貌。祝希只是沉默了一秒没立刻回答,她便了然地点点头。
祝希却对她这样的态度而感到不爽,“你不觉得你冒犯到他了吗?”
“这句话你应该问问自己。”倪霏笑,眼里却没有一点笑意,“你连介绍都不做,还指望你的家人尊重他?”
贺昶站在一旁没有说话,他的家教告诫他不可以在这样的场合下动怒或者插嘴。
但显然他也插不进去。
因为倪霏根本没有搭理他,她完全是冲着祝希来的。
“有事找你,跟我走。”
祝希用膝盖都猜得到她来这一趟的动机。
她和家人的拉锯战不过只过去短短一个多月,甚至倪霏断她经济来源的恶劣手段还没有收获胜利,他们不可能那么快上门求和。
多半是方俪的情况恶化了。
果然,下一秒倪霏就收敛起嘲讽,摆出一副苦恼且疲惫至极的样子。
“外婆昨晚送进重症病房,到现在还没出来。”
在祝希的认知里,外婆仅仅只是个称呼而已。
她们之间虽然有着血缘做羁绊,但是在那年的夏天过后,方俪在她的人生里和死物别无二致。
所以她的离世对祝希不仅没有任何影响,更不会产生任何情绪上的波澜。
说得地狱一点,祝希甚至有点想要拍手叫好。
所以她怎么可能会跟倪霏走?即便是为了挣那么一口气,她也不会轻易屈服。
“祝希。”倪霏看起来很头痛,“我没功夫跟你开玩笑。你应该知道我的时间很宝贵,你确定要跟我耗?”
“既然时间宝贵,又知道我不会妥协,您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倪霏看起来有些意外。
因为祝希以前虽然也桀骜不驯,但是很少口出狂言。
特别是在要钱的时候,更是嘴甜得仿佛是个乖乖女儿。
倪霏知道这是她装的,但是也很受用。
因为她热衷于利用权势和钱财去打压一个人的自尊心,哪怕是自己的孩子。
换个说法,或许就是因为祝希是她的小孩,所以她才更希望看到她摇尾乞怜。
可如今她断了祝希的生活费,却换来了一个更加狂妄的她,这实在令人意外。
她合理地猜测,祝希现在手头不缺钱,并且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
即便不及家里能够给予的多,却也足够助长她高飞的羽翼。
倪霏深晦的眼神落在贺昶的脸上。
这是她第一次和这个小男孩见面。
不得不承认的他的外表不错,祝希的眼光一向很有水准。
但是一个人的外在是看不出什么东西的,倪霏想起刚才经过自己的那辆奥迪,不出意外应该就是贺昶的车。
家里再富裕孩子也是要读书的,有钱的学生她见过不少,所以并不为此而感到惊讶。
她只是冷着声调,肃着脸色问:“你一个月给祝希多少钱?”
“妈!”
祝希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问,连贺昶都愣了愣。
“我没有给予过她任何经济上的帮助。”尽管这个问题恶意满满,贺昶还是老实回答。他想给祝希的母亲留下一个好印象,但是又难以忍受她对祝希的轻蔑,“她一直都是在靠自己的努力生活。”
倪霏点点头,没有流露出半点欣慰或是歉意。
她总是这么从容,好像没有任何事情任何答案任何人可以撼动她的冷静。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但是祝希却感觉自己脸上狠狠地挨了一耳光。
倪霏惯是会让人难堪的,这一点她和方俪如出一辙。
如果今天在场的只有她自己,祝希不会妥协。
但是今天贺昶也在这。
祝希担忧倪霏会继续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在极其短暂的思索以后,祝希沉声道:“我跟你走,你别在这里发疯。”
倪霏没说话,下巴微抬,往停车场走。
意思是可以。
太阳又探出头来了,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睛窥探人间。
祝希接过贺昶手里的包,跟着她影子。
她什么都不说,贺昶情急之下只能拉住她的手。
“祝希。”他说,“你不想去我带你走。”
祝希承认自己为此动摇了一下,但是那一下却不足以让她改变主意。
她了解她妈妈,如果从她身上无从下手,就会从其他人身上开刀。
特别是祝希亲近的人。
这种手段在她曾经有过的好朋友们身上验证过数次,祝希不是想赌。
她也暂时不希望在这个人面前展露自己的脆弱。
祝希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贺昶,他的脸上爬满了纠结和担心。
树叶的影子在他英俊的脸庞上切出无数道痕迹,像祝希伤疤累累的巢穴上被砍出许多印记的墙面。
他越是真挚,祝希越是不想他看见自己的不堪。
当初两人还不熟时她随口就能说出的关于自己的裂痕,在发展成亲密关系的今天,却变得难以开口。
祝希摇了摇头。
“我晚点回来。”
*
祝希口中的“晚”是真的很晚,贺昶甚至猜测她今天应该回不来了。
从前在她口中得知的,关于她家人的剪影在此刻具体成像,一帧一帧刮着贺昶的鼓膜,像一个个耳光。
他感到前所未有地后悔,为什么在陪伴她的时候只光顾着爱她,却没有抚/摸她的伤口。
他总是以为顺着她的心意就可以万事大吉,殊不知这卑微里藏着最深的肤浅,其实他从未发自内心地为祝希做过什么。
即便强硬一点,也好过让她独自承受。
十二点一过,他关掉了客厅里的灯,却没有回房间。
祝希没有回信息,他猜测应该是手机没电了,因为他们上次说好没有特殊情况不可以忽略对方的信息。
他抽了两根烟,漱了两次口,最后开着电脑,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尽管知道祝希即便回来了也会先回自己的住处,不一定第一时间联系他,但是他仍希望自己时刻做好迎接她的疲惫和心碎的准备。
凌晨一点,门外面传来动静。
贺昶的神经绷得很紧,睡眠并不深入。
断断续续的梦里都是祝希和倪霏的身影,他害怕她受欺负。
一听到声音,他条件反射地弹坐起来。
没有多余的思考,他跑去开门。
风尘仆仆的人儿站在门外,衣服没换,整个人和他们分开的时候一样。
只是头发有点凌乱,声音也哑哑的。
“我回来了。”
以为她毫发无损,但是她一开口就败露。
贺昶不说话,紧紧地抱住她。
祝希无力地笑笑,拍拍他的肩膀:“本来想摁门铃,但是又害怕你已经睡了。我心想要不还是回去吧,但是又自私地想要在这个时候见你。”
小可怜。
他搂着她回家,回虽然是他一个人的但是很欢迎祝希的家。
祝希什么都没说,她靠在贺昶的胸口,感觉马上就要睡着了。
她身上带着夜幕浸透的凉意。
其实在上来之前在楼下站了好一会儿,是在纠结要不要、能不能依赖贺昶。
好奇怪,她明明不想让他窥探自己的伤口,却又在另一个地方受伤后,想要缩进他的双臂里。
或许是因为他总是能接住自己的坏情绪,尽管他自己不知道。
但是却是第一次直面她的困苦,祝希有点害怕贺昶会因为这枷锁太沉重而挣脱。
她故意撒娇说:“被你抱一抱什么都好了。”
他说,“什么都会好的。”
祝希却误会了,沉默了数秒以后,突然问:“如果我说我不希望她好起来,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盼着自己的亲人去死的,起码祝希没有遇到过。
这些年她一直揣怀着这个和世俗格格不入的念头度过漫长的时光,有时候她甚至只要一想到方俪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她就觉得天命不公。
虽然也曾尽力说服自己做个善良的人,但是又觉得这样的想法谈不上恶毒——如果和方俪比的话。
是的,在她心里被所有人赞誉的家族伟人,于她而言就是这样可恶、可恨。
年少的祝希没能找到的答案,在她的每一次应激反里一笔一画地写下。
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勾起她并不美妙的回忆,耳边是家属们急切又焦躁的声音,不断地询问和交涉,有的归于平静,有的仍喋喋不休。
双方冷静了一会儿,她听见几个男人结伴出去抽烟的脚步声,舅妈母亲小姨和她都还在原地。
旁边的椅子上坐着她的亲人,病房里里面还躺着一个,好像所有人都离她很近。
倪霏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哭的,舅妈和小姨左右抱着她支撑她摇摇欲坠的躯体,倪雯给祝希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也过来安慰一下妈妈。
祝希却在想,当年她躺在手术台上时,妈妈也哭得那么伤心么?外婆也在外面等么?外婆当时心里是不是也和她现在一样,盼着她再也不会好起来?
如果不是的话为什么要故意不带她去看医生,为什么要对她尚未痊愈的耳膜造成二次伤害?
为什么?为什么?
祝希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飘离了自己的身体,从严丝合缝的门缝里钻进去掐住方俪的脖子,想要一个答案。她的心理医生告诉过她,这样的行为叫解离。
一直待到后半夜,医生满头大汗地走出来告知家属已经脱离生命危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一声叹息从人群的最后方响起。
祝希竟然叹了口气。
代价就是倪霏把她拎到四下无人的长廊上痛骂。
“祝希,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里面躺着的是你的骨肉血亲,不是街上随便一个无名无姓的陌生人!你怎么可以这么冷血,这么无动于衷!”
倪霏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疲惫的眉眼再此刻因为愤怒而燃出些许精神来。
祝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语气毫无起伏地重复:“方俪,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里面躺着的是你的骨肉血亲,不是街上随便一个无名无姓的陌生人。你怎么可以这么冷血,这么无动于衷。”
倪霏皱眉,“什么?”
“这样的话你当初在我的病房外,有对外婆说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