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胧下,仍能分辨他紧俏俏模样。背对尘光,凿刻精巧的眉额鼻唇,一半阴影,一半透白,如朝北离南的冰峭。两湾清目,闪闪掣动,似月照竹轩,浮在倒影镜面上的粼粼波光。
一下子,我气焰全灭。急忙走向他。
“公主……”他沉眉,上前,服软的神情,看着我的眼睛说:“对不住,我,”党参黄芪的药味扑鼻而至。母后病重时,宫里也常有。我道:“你家人生病啦?”“嗯,”他脸色红而白,有些吞吐道,“对不住,我派人如时等候,那人禀说公主你未到,我想公主该会逛一逛街市,饿了,在一家酒铺。便试着寻寻你。”
“没事啦,”我说,“我会一直等你啦。”
他急忙看我一眼,无暇明亮的双眸,好像警觉起来。
他又不晓得我也来晚,也不知道路上我把他给忘了。嘿,我哄哄他,怎么还不领情?
他抿了抿唇,退远了一步,拿出一帖信笺:“公主,那名少年的事,写录在内。”
“哦哦,”我也把这事忘了,把信封收妥,我想表现一番好,便说:“那他,是不是枉死了?”
“身为奴籍,国公府有权定夺他的生死。”说时,他又开始寻我的目光,观我的面色。
宫中女官的亲戚不可能是奴。最近绣尹并无反常。或许弄错了。
我不得不可惜地叹气:“哎。”他沉默,也不离去。身侧的白马如古画一般高大英俊,顺亮潇洒。垂着马首嘶气。我俩立在原地。我摸出那枚玉佩,“傅玄,”我道:“啰,赔你的玉。”置于他眼前。
他接过,仅瞧了玉一瞬,气息忽然凝滞。我问他,“怎么了?”他忍着些好气,嘘声问:“公主,这玉是哪里来的?”
我可能是太困了,没察觉他细微的变化。按白天编撰好的说法,道:“买的啊,五百二十两呢,就有名卖玉的那家,宝华楼,店家瞧我贵气,还便宜了。费了好大功夫,可累死我了。”他唇角动了动,无数喷薄的情绪收敛成一句话:“恩。幸苦了。”我笑:“还好还好。”他收起玉,点点头,拉了拉马辔,道:“公主既还了玉,我亦如约查清了公主嘱托之事。”他说,“如今,我便与公主两清了。”欲跨上马。
我猛拽住马绳。
“什么意思?”
我喊:“傅玄,你什么意思!”
他深一气,望向我,如火的眼,要烫穿我。语气和表情却极其冷峻之态,他暗沉地说:“没什么,是我想不通。”我也想不通,强势盯着他,转而,他退了一步,皱起好看的眉说,“我不明白,公主,你对身边的一切,是不是丝毫都不在意。”
我就知道,他一直在揣度我。“什么意思啊,”我不服,凭什么批判我,凭什么!他索性一动不动盯住我的眼睛,肃容道:“公主可明白,我与公主的每一次交涉,日后……会成为我的把柄。我深陷宦林,有了把柄便会受制于人,甚至,”他压轻声音,“会死。”
我撼然。他不装傻:“公主聪慧怎能不知,只是不在乎罢。而我为人臣,必得防范于此。”
我鼻子猛然酸涩,张开唇,哆哆嗦嗦一个字也发不出音。
他略阴鸷上前一步,重重说:“公主见色起意的感情,恕下臣承受不起。”他建了一道杜绝情爱的壁垒。
我怵然开不了口。
他十分清醒,十分了当地道,“于公主而言,无非是色相之欲,”刹那,他提手腕抽出一把匕首,不等我反应,朝自己右颊一划。俏丽白透的脸,映出血痕。我吓得尖叫一声,“你有病吧!你疯了!”伸手去抓他的手臂。
他挣了挣手臂,“公主……你,”立马丢开利器:“你快松手。”程亮的匕首“哐”掉在地上,白马“嘚”避开了一步。迫我放手,他退了几步道:“离我远些。”
我无比怨恨地干瞪他。他别过脸,捡起刀。不让我瞧他的表情,听他略和气地道:“事已至此,当下乃至以后,许多事情未了之前,我会一个人。公主不必在我身上费时费力。”
我气笑了:“傅玄,我承认你考虑周全,可若是我不讲道理,要强来呢,你又该如何应对。”他没料到我直来直去,脸色微微发白,回敬以明目,冷语言:“张国舅所言,公主心冷性狡,为达所愿,利诱伪善。若是不得,则纵下妄事,强权倾轧……”
“皇权心术,公主可谓熟之操尔……”
“大胆!”
我登时气急攻心,尖叫道:“我要宰了你!”惊动了市贩和巡夜的校尉。数人循声而往。我捂住嘴,怔怔地望着他。他蹙眉头,略不耐烦,放下马绳,一步一步靠来,遮住我的月光、烛火,一双清而凉彻骨的眼攻上:
“公主,是这样吗,”
他站离我如此之近。浓厚的药味闻着就苦而涩。我皱起鼻子。他亦没好气地。一行骠骑走来训斥:“何人在此大呼小叫。”他拿出牙牌:“刑部办案。无人吵闹。”骠骑看我。傅玄道:“他是辅佐我的书吏。”骠骑拱手:“官爷冒犯了。”便带一行人至巡别处。空给我们撕破脸。
我抬眼见他脸上的伤,又羞又气,咬牙切齿:“我是公主里最好的一个,你有偏见,听人家胡诌,你这个混蛋。”贱人!亏我还之前做小伏低,赔声下气。我没说出口。猛然意识到他说的,好像有点儿是我。
他并不辨驳。一板一眼的表情。隔远我,重新扯过马辔,敏捷熟练地上马。像个练家子。白马月下,巨影昂昂然。
我气急败坏:“你给我站住,那你还我,我的玉!”我伸出手。
他冷笑道:“这玉,本是我命人从玉门关两千两所购。”
怪不得他……原来我得瑟到人脸上了。“等等,”我喊住他。“没什么可辨白。”他道,“有些事,我会弄清楚,但我与公主,就止于此……”我仿佛被他扼住咽喉,呼吸不畅,似酸似辣,五味繁杂堵在肺部。
眼看他要离去,“给我站住!”我撂出底气不足的狠话,“你别惹我,我也有力气和手段!”
他勒马,居高临下言:“我随时恭候。”他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哩。人又高马又大,显的他是个将军,我是个小卒。
“喂!”我急得再喊。这时,身后泠泠一道人声:
“昀安?”
把傅玄也惊住了。
来者是一个二十一二上下,美容姿,着华服的富家子弟。同样骑着马,一匹金鞍红马。走近了,看清他有一双上挑的狐狸眼,眼尾有一颗风流痣,五官精巧,貌若好女,艳如桃李。
突如其来的美男子,让我有些反胃。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美男子唤住傅玄:“昀安,何事发生?”顿了顿,“怎么受了伤?”傅玄微揖手:“苏二公子。”并解释道,“是在下的马,冲撞了这位姑娘。”
原来他是被称为苏府神童,苏尚书智囊的苏二公子,苏泽,字瑜兮。传言幼时三岁背诗,五岁习文,颇享状元之才名。弱冠时,也就是上一届,科场悟道,决定再不事功名,睡了几天,交三五张白卷,转攻玄学清谈。
人言,有魏晋遗老之风,归隐淡泊之韵。
苏二公子在马上,俯视着我,笑道:“姑娘,我替昀安赔个罪怎样?”
“哦。”我懒得搭理他,“我要回去了。”我不顾他们,往午门方向走。傅玄没留我。
未走多远,冷不丁听那苏二公子调侃:“昀安,不愧是你们傅家的名驹,呵,我朝的公主也敢冲撞。”我带着内官的牌子,太监的衣衫,的确很容易认出我的身份。但这个
语气让我不满。
又听傅玄回他:
“只认衣冠不认人,不识相,终究是畜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