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还是得靠人自觉。
看样子,沈监生太年少,沈哥哥又忙,没好引领他。他亦志不在此,把握不住。
同是二十五日那天,沈监生换了一身素白干净的道袍,系一红色丝绦,黑纱幅巾。少年年纪,丰神色泽,肌莹玉面,如天上碧桃。他照猫画虎,按兄长的嘱咐略通关节,径去叩苏府的门,告知来意。
苏府的人更觉他乖良。
苏大公子苏护瞧见沈监生,果真兄弟二人皆为仙品。这纯纯涩涩的娇娃,不知险峻,懵懂送上门来。苏护压下心火,涎着脸笑道:“小相公,我与你兄是相知,你莫要见外生分。”沈监生道:“小生多谢公子看重。”苏大公子欲领他拜见苏尚书,管家辞道,让沈小相公随意就罢。一国尚书没必要在一个小子身上花时间。
苏府跨了一条街,分内宅外院,三道月门拦隔。在内宅中央的正房内,沈监生莫名被带去见过了苏夫人。苏夫人长衫百鸟褶裙,一支珍珠髻,风韵温雅,美目慈和。沈监生晓得内院不可涉足,红着脸慌张道:“请,请太太安。”苏夫人笑道:“你不要怕,你与你兄长皆是我苏家的客。”一些丫头老婆围在屏风后偷觑。苏大公子忍不住拍上他的肩:“沈兄弟,你若是短了缺了,我不在,你可问太太要。我现带你去温习课业的地方。”
在苏府西南角,有一间小院,取作南亭阁。被苏护公子取来做书房。最大的一间里,架满了文集书册。寝房置好竹枕凉床,瓶花古琴,翰墨几盈。清新无尘,的确是学习的好处所。
沈监生被安置在另一间耳房,亦是精良舒适,一张竹塌红岑,熏香可人。苏大公子命人带了他的字墨,沈监观察墙上挂着的名画,入了迷。
“沈兄弟,你爱画?”苏护公子道:“这是范宽的溪山图。”
沈监生睁大眼,重山叠嶂,明暗相晖,给人身临其境之感,如坠仙山云雾之中,是真迹无疑。苏护公子觉得好笑:“你爱画,我还有些外邦的画,画法精绝细腻,只怕不好给你看。”沈监生被调起胃口:“为什么不好?我定不乱碰它的。”生怕自己闯祸。苏护公子不禁笑意盎然:“好,我给你瞧,你若胡说出去,我可要教训教训你。”说罢,作一凶神恶煞模样。沈监生唬得一愣,直摇头,“那,还是不看了。”苏护公子忙笑道:“适才相戏之言。”
不一会,苏护公子把门合上,拿出一卷未裱的画。展开,是一幅油墨绚烂的西洋画。两个赤\身裸|体的美少年,金发碧眼,身后长出一对羽翼,嬉戏在花园中。
苏护公子瞧着沈监生的脸色,没想这沈监生不羞不臊,颇为认真地观画。每一处色彩相□□合,沈监生称奇:“画得真好。”苏护公子没奈何,想了一想,道:“我还有几册日本的浮世绘。你若想看,过几日我拿来。”沈监生谢他。苏护公子知不能强来。必得先开他情户,诱他上道。
第二日,苏大公子没料到苏二公子苏泽,替沈修撰来看顾其弟。苏二公子笑对他说:“你哥可要我没几日审你的学问。别惫懒了性子。”又对苏大公子道,“大哥考这科举,母亲真心为你开心,可你是不是真心的?”苏大公子把脸一红:“大哥我亦老大不小,总该寻些事做,还是你想想自身,你究竟要做什么。”苏二公子也说不清楚,为着自己的心,他不爱官场,不喜投鼠忌器,谨小慎微。可念着自己的才,好像生来就深谙人情世故,自然而然地与人结交。
真有些造化弄人了。
因顾及许多人的耳目,苏大公子初时只谈文字,无关风月,使沈监生看他写的文,整理前几科人的文章,抄一抄警语妙句。人在屋檐下,沈监生一开始也表现一番好,吃苦耐劳学上一学,还没七天,便觉无趣和折磨。小声囔着说:“大公子,你什么时候给我瞧瞧那些画。”苏大公子哼道:“仔细你哥使我二弟来考你学问。”沈监生苦恼,怎么哪里都要被他哥管着。
苏大公子想沈监生也是贪玩,故诱之:“你别恼,我晚时给你瞧。”终于挨到黄昏时候,苏大公子又把门掩上,靠在榻上,身宽体胖,留个身侧的小位,让沈监生过来:“你坐近来,我们一同看。”沈监生虚坐上去。苏大公子起身,整个背影竟罩住了沈监生。
苏大公子拿出一册日本的春\宫。十二幅以源氏的风\月\事为考,绘紫姬,夕颜等各种女人,虽不露骨而狎\淫,仅一双玉脚,一支皓腕,尽可令人无限遐想。
沈监生看见一幅女人的裸背,忽然想起一年前,他与嫂嫂两人渡船北上,透过窗箔看见嫂嫂的背影,纤细柔顺;又想起他入睡醒来时,嫂嫂在床畔给他扇风,嫣然一笑,道,“小叔叔,可凉快些?”
沈监生怵然站起。
她就不该嫁给哥哥。就不该和他们亲近。
他呆立,目光徘徊,惶然不安,眼眶不自觉红了几分,似要淌眼泪。
苏大公子不解望他。怎么看个春宫还黯然神伤了?
就在这时,连听着外边小厮阻拦声,苏熙小姐推开门而来。苏大公子忙上前喝住:“苏熙,你来做什么。”苏熙小姐道:“算账。”乜沈监生一眼。苏大小姐气势太盛,沈监生不敢动弹,使劲地破开声说:“小生沈其维见过苏大小姐。”上次做证道谢的话未出口(他没记住我的模样),苏熙小姐便敷衍一“嗯”,飞快对苏大公子道:“吴家三百两的屏风在哪,他家来还账。”苏大公子先前把屏风借给棋社里办会,一时间忘了它,便唤帮腿阿谭搬去内院,可继而纳罕,“怎么你来掌家?”苏熙小姐道:“你不服?”苏大公子自然看不惯:“你怎么不去抢傅家的中馈来执掌。”“闭嘴。”苏熙小姐回身望了望沈监生谨慎畏惧的目光,呼出口气,冷冷道:“小子,你哥是好人,却不会看人。你跟他们读书,不如跟我。我好为人师。”语气和眼色太锐利,沈监生红了脸。苏大公子唾一口:“苏熙,你不要忘了你是个女人。”
“哦。”苏小姐不屑道:“等你中榜再来与我谈资格。”便头也不回地远远离去。苏大公子闷气得跳脚,来日拉苏二公子宣泄:“好不可一世的做派,活该一辈子没人要。”苏二公子冷笑道:“她不过外强中干,纸糊的老虎。”言其不过依仗家里的纵容,实是没权没势。苏大公子讪道:“我们连纸糊的老虎也做不成,还要受她的气。”一拳击中苏二公子的要害。重伤友军。苏二公子默然结气。
难道不是他不想做官才不做?只要他想,就算不科考,自然也能荫恩一个五品四品,可做了这些小官又如何,顶头还有堂官,还要看人脸色受气哩。
现成就有一例,傅家二公子,顺风顺水考中入翰林,授职刑部调至礼部,还不是上头一句话的事。你瞧他憋屈不憋屈。
苏二公子念起半月前撞见傅二郎与公主的撕扯吵闹。但凡有居心叵测之徒对此生事,他便有的苦恼,忙碌得了。
你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苏二公子整整衣物,摇着折扇,对着瓷盆发呆。瓷中一盏睡莲高枝插花,十分雅致。乃是母亲苏夫人的手法。苏二公子在三岁时生母二姨娘病亡,养在苏夫人房下。苏夫人视若己出,未有偏袒。苏二公子敬重这个温和的母亲。听闻母亲年轻时亦是一代有才有貌的小姐,兴致高雅,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如今,好边品着诗、边剪枝插花。
可这一个卓然的闺秀最后竟生了一个刁蛮索债的小姐,这个苏熙,惹得母亲晚景忧愁。苏二公子又想起陶家表妹,大概也能窥见母亲年少风姿。这样的一个陶表妹,日后会嫁给谁,如何如何,也不可得知了。
这边苏大公子又拿些新鲜玩意诱哄沈监生与他玩闹,教他双陆马吊。沈监生与他玩两盘,亦提不起兴趣,便问:“有种叫做岩彩画的,大公子瞧过这个吗?”天天不离画,苏大公子好不耐烦:“见过。你既然这么爱画,我看你画,好么?”沈监生开心应:“好。”大户人家的笔墨纸砚,颜料都是上好的,沈监生早就跃跃欲试。
苏大公子命人拿来画具。沈监生抹开纸,晕染出墨痕,勾靛青的天,昏黄的轻舟,玉紫枝桠,秋水长天,还有远过的万重山。仅见了一眼,描摹极快。沉迷于此,不闻身外事事。
而瞅那沈弟弟的姿态,莹灰的眼映着烛灯,透如宝玉。薄汗的玉面染上粉晕,秀美的鼻尖微微吸气,辨不清是少女还是少年,只觉是一抹艳丽的朱唇。苏大公子突然大感,这就是他毕生所求的少年之爱了。“此情此景,若爽利一番,死也甘心。”他双手附上沈监生的肩颈,附耳道:“沈兄弟,我给你搭把手。”沈监生并未在意他。
苏大公子摸一把沈监生的脖颈儿,滑腻可爱。顿时勃然火热,上手捏了捏沈监生的脸颊。沈监生回过神,呆愣住会,害怕跳起来:“不要这等。”苏大公子环住他的身,扯他下坐:“沈兄弟,我抬举你。”一面又哄又摸,“你若让我受用,什么样的画没有,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何况你哥也受我苏家的提拔。”解开他的衣带,肌肤光润异常,沈监生茫然挣扎道:“我听不明白,我怕痒。”要起身。苏大公子搂住他的颈,欲与他接唇。沈监生再天真也隐约晓得怎么回事了。把脸扭开,怒色挣挫道:“别碰我。”这样的反抗,苏大公子更觉有滋有味。一手施力蹂搓沈监生的裤下,一手制住他,咬耳喊:“心肝,急杀了我。”
沈监生又羞又气推开苏大公子的手臂,眼中蓄泪,期期艾艾道:“你就不怕,人人知晓你是这样?”苏大公子道:“此你知地知,你知我知,若你有半句泄露,得罪苏家,你和你兄长下场如何,我也无需多言。”威胁似乎有点用,沈监生反抗的力度微弱了几分。苏大公子不再强力戏弄他,只是诱哄:“乖,你听话,”话说一半,沈监生趁机蹿出禁锢,跳出几步之外。苏大公子未料如此,起身捉人。沈监生似受了莫大刺激,避到墙角哭着说:“我死也不会给哥哥蒙羞。”
苏大公子气恼道:“沈兄弟,你这是何必呢。”世有众人,钱权相诱,可从之操之。可是少年人,不会跟你算计利益得失,却只图自己的喜恶。沈监生毅然决然道:“我今天就去死,你也计较不了我了。”说罢撞门而出。苏大公子不明所以。他不懂他,太年轻,太稚气。受一些委屈就觉得是天大的事。苏大公子还不想弄太僵持,叫上苏二公子,说闹了些矛盾,托他去找找他。
沈监生一路奋力走,小厮们喊他也不应。死了,死了,就解脱了。不会连累兄长。反正他一直以来没什么用。是撞墙还是投河。和嫂嫂一起成为河水中的冤灵。可是兄长没了他,会不会十分难过。他走着走着,忽觉自己什么也不怕了。
苏二公子找到他时,他正蜷在湖石假山里一个洞口内。睡着了。六姨娘的丫鬟红桉先发现了他。等他醒来,苏二公子问他怎么回事,苏大公子忙说,因昨夜训斥他字迹不好,起了争执。“怪我与小子一般见识。”苏大公子道。苏二公子质疑望去。沈监生不分辩,只说:“求求别让我哥哥知道。”苏二公子应:“我明白诶。”
沈监生想回去,离开苏府,离这些官宦少爷远远的,可又怕兄长生疑。他忍气吞声,一眼也不想瞧苏大公子,能避则避,只拿着书在房里看。整个人沉闷许多。苏府又不好赶他走。苏夫人还不晓得怎么一回事,倒听说这少年没眼见、耍了性子,反自省说:“是我们对他照顾不周。”另拨银子打点,使仆人把精心餐食送至他房内自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