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我又做了一个梦。不如往常那样血腥、仇恨、癫狂混沌。
只一条波光粼粼的浅河,一个小屁孩在捞鱼捉虾,孤零零。
五六岁模样,一顶瓜皮帽儿,粉绫绫道袍,生得眉清目秀。脱了白袜缎靴,脚丫踩进河地碎石间,雪白的藕臂拨起水花,小细鱼扫过他的指隙。一拢手,鱼便在手心扑腾。漫无目的,胡乱奔波。停留须臾,再将小鱼重新拢回河中,指尖逆着水流摇晃。一连玩了数回。才起身穿回鞋袜,席地坐在河畔巨石边,等着淌湿的衣角晾干。
日头将他的脸晒得透明,精巧的眉目刻出一明一暗的光影。不一会,便开始发呆打盹。
我潜意识认出他是傅玄。于是雄赳赳、气昂昂冲上前,嗔喝:
“怎么这么贪玩!读了多少书,习了几回武!你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的?”
他吓得一个激灵,霍然睁开眼,两只流光溢彩的黑瞳朝我的方向看去。没看见什么人。再揉揉眼,茫然往四处张望。也没什么人影。
他不满地抿了抿嘴,开口道:‘“你这女鬼不好生去投胎,反而来管与你不相干的事。”
竟能跟我做答。
我“哼”一声,伸手欲抓他教训一顿。摸了个空,触不到人。只好与他解释:“你怎么能这么懈怠!不说龙章凤姿之流,也得人中龙凤,勤恳自律,于举业上日夜不歇。要不然,你如何打一个天下给我。”
“为何要打一个天下给你?”他蹙起眉头,凤目圆睁,活像画里清风明月似的小仙童。要把我这女鬼伏诛。
我说:“故事里的男主角都是这样的。”
他摇摇头:“我不愿做什么主角,请你令谋高就。”
“自然是因我喜欢你。本公主喜欢谁,就让谁做主角。”
我是个保守派,因他洁身自好,略有处子的可能性,便排在在我所遇的男子中,喜欢的首位;次等的,才轮到沈修撰,易举子之类的美男子。
他的目光轻飘飘落在我身后的枝桠上,停了一会,便站起身,拍拍衣袍,一边念,“要是这般累人,那还请你不要喜欢我。”一边说:“你也该去做你的正经事,加紧投个好胎。介时夙兴夜寐,韬光养晦。”他不知怎么,视线寻到我的眼睛,逐字逐字道,“有朝一日,打一个天下给我。”
我被抢白得目瞪口呆。
他撂下此话。飞快往家赶。
我虽于这尘世诸般中果真投了个好胎,却怎么也跳不出碌碌无为之中。
打一个天下给他?做梦!臭小子。我才不自讨苦吃呢。我可是享福的命。
我正要跟过去把他逮住理论理论。就听见远远一声——“公主”——
把我喊醒了。
东厂宋公公派了崔秉笔来传话,说外头有人冒认公主殿中侍者犯事,宋太监已将人摆平了。我若问究竟是谁,他答,不知受了谁的旨意,正暗自审理,会给公主一个交代。
他要借信息差赚我们的人情,不希望我们刨根问底。官员问起时,在外说是圣上的嫡长公主授意,只好妥协作了假案。替长公主脱罪;万一我不愿背锅,要问缘由,又扯到长宜姑姑,让我们自己掰扯。
欺负我不知宫外事。
我本不愿动弹,却越想越气。于是套上件圆领,戴上斗笠,挂上帽帏,拉过我皇兄殿上一个姓田的太监,跑刑部兴师问罪。
晚夏晴空烦闷,街衢尘埃寥寥。赶了半时辰的路,临到三法司衙门大街,俨然冷峻。都察院两座獬豸石狮子中仍立着沉灰的破鼓。
下了马车,热得要命,只好要了都察院门首门房一把蒲扇,扇风散热。走至里边的刑部衙门口。田太监递过玉牌。
“找谁?”衙吏问。
因我是女子,至少尊重尊重规矩,不要主动暴露。
田太监替我道:“我家老爷找你们姓林的主事,林如陇林主事。”
“哦,二位请候。‘
不一会,我们在礼房等到一个青衣乌纱,齐整清秀的瘦削男子。这男人打了个恭:“小价便是林如陇,不知二位公公有何旨意。”
我掀开帽帏说:“我要看看我宫里伺候我的太监。他的尸首在何处啊?”
林主事怵然脸色惨白,往后踉跄几步。田太监扶他立住。
大概没料到我亲来看个究竟。林主事擦了擦汗说:“公主殿下,是宫里头的太监作证。与下臣无关呐。”
这油嘴滑舌的劲让我厌烦。
有没有关系,本公主自然能定夺!
气性之下,我拽过他的袖口,往边上一推。他也没想到我动起手来。这人借着力贴上墙,“诶呦”了几声:
——“公主饶命——”
去他的。我拿蒲扇往他身上用力一拍,说:“你好好瞧清楚,要是再空口白凭扯上我,你就收拾收拾东西,拣把锄头去岭南开荒吧。”
他嘚嘚连着“是是”了好一会。竟然红了脸。
这一微妙的表情让我咯噔一下,收回了想踹他的脚。它在提醒着我,赋予着我,女人的性征。在悬殊的力量之下,我这肢体接触跟调情没什么两样。
我感觉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我不想跟这种生儿育女,相貌平平的男人调情。何况在这种场合,我更需要敬畏。
于是我板起脸,背起手,严肃道:“林主事,我知你斡旋其间也很难做,“给他指了个方向,”长公主如今是强弩之末,你还需忌惮些什么呢。”
死道友不死贫道。
他恭维顺嘴答应得极快。这个老油条,不知他听没听进去。
下马威也够了。他又态度良好。若是他梗着脖子不肯低头,闹得衙门尽知我大驾光临,我也不好收场。
我能怎么办呢,我要杀鸡儆猴,还没有出头待宰的鸡呢。
从刑部蹿进马车,我泄了气般,歪着身子侧躺在座。眯了一会,爬起。掀开车帘,发现还在官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