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嚼着高毅洋给他做的三明治,一边快速扫过档案,确认今天需要优先处理的工作对象——樊宁,一位年过七旬且已陷入深度昏迷的女士。
正准备细看,身后突然传来两声厚重的击掌声,吓得他匆忙将三明治塞进抽屉。
陈新:“两分钟之后开例会,大家准备好各自的汇报材料,务必开短会,开高效的会。”
会议高不高效,阎流星不知道,反正这会一般开起来都不会短。
轮到他汇报上周的工作进度和这周的工作计划,人还没开口,上司陈新就已经笑出了声:“流星殿下,早会的时候最好注意一下形象。”
阎流星有些错愕。
陈新用钢笔敲了敲笔记本,见他一脸不知所措的傻样,大发慈悲地指了指嘴角:“说了多少次,上班时间不要吃早餐。”
他这才反应过来:糟糕,嘴角忘了擦。
有好心人给他递上纸巾:“殿下,请用纸。”
这次,原本还会掩饰一下的同事们直接笑出了声:“殿下,擦完嘴巴,请汇报。”
阎流星笑笑,将提前写好的周报翻开来念。
他其实不喜欢“殿下”这个后缀。
之所以这么叫他,纯粹是因为他姓阎,且往上数两代人也都是临终事务局局长,位居高位,很难不让人注意。
没入职多久,这件事就在整座大楼里传开了。
所有人就都知道服务中心有位姓阎的“殿下”,人送外号“阎罗王3.0”。
痛苦的一周从在例会上被上司和同事“调侃”开始,更痛苦的是,开完例会还要被“调侃”你的人单独留下。
陈新:“流星,你进来也有一年了吧?”
阎流星:“今天刚满一年。”
“我给你这一年的绩效都评了A。现在进入第二年,只要这个季度没有客诉,晋升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不过……”陈新话说到一半,双眼在阎流星的脸上打量了几番,“你应该也犯不着我担心。”
阎流星其实不是很懂这是什么意思,直到陈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晋升之后记得替我在令尊面前多说几句好话。”
好家伙,原来是惦记上了他爸。这是要拿他去做投名状啊。
阎流星自闭了,摆出职业微笑,不反驳也不附和,任由陈新尬在原地。
直到陈新的脸色红红绿绿地变了几变,貌似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阎流星才道:“我先回去工作了,今天还得出外勤。”
尽管工作环境很莫名其妙,但阎流星加入临终事务局不是为了讨好这群人的,他有他的热爱和理想。
管家恢复成手表,戴在手腕上。将吃剩的半块三明治和半杯热巧克力装进书包,阎流星踏出临终事务局大楼,前往圣保罗利亚医院。
樊宁是在一周前转入临终关怀病房的。
绵长洁净的走廊阳光充足。阎流星刚一出电梯门,就听到一阵鬼哭狼嚎:“妈!你不要丢下我啊!妈啊!”
葬仪馆的黑羽已经到达,此时正斜靠在病房门外,狂翻白眼。
阎流星走到他身边:“怎么,不进去?”
黑羽靠到他耳边:“人已经送进来两个月了,苏医生死活联系不上家属。现在临终程序启动了,好儿子就像笋一样突然冒出来。我才不要进去看他演戏。”
“说不定是有什么苦衷?”
“呵,苦衷?他最好有。这种人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樊宁身上的仪器已经被撤走,此时呼吸微弱但平缓,像是单纯地睡着。
中年男子双膝跪地,把脸埋在洁白的床单上,声音嘶哑,想必方才嚎叫的人就是他。
除了黑羽之外,负责遗产手续的律师易木珩也已经到场。
他像个木头人一样静静站在中年男子身后,手上握着一个文件夹,里面大概是遗产继承的相关文件。
临终关怀科的医生苏子梵为樊宁做完最后一次检查,见阎流星来了,对他摇了摇头:“可以进入程序的下一步了。家属如果还有什么想对病人说的,这是最后的时间。”
除了家属,所有人了离开病房,将身后的门关上。
世界突然安静了。
根据普鲁托公国临终事务局相关规定,每位公民都可以在成年之后,通过管家在线定制自己的临终计划,约定死亡条件,定制死亡时间,选择一个自己想要的结局。
临终计划被审核通过后,一旦管家检测到公民的身体状况达到临终条件,便会自动启动临终程序,并将相关任务分配到普鲁托公国的四大机构:各大医院临终关怀科,葬仪馆,临终事务局以及律师事务所。
这四大机构就像阎王殿的黑白无常:
医生敲钟,出具死亡证明;
临终管理员勾魂,回收生命芯片和管家;
葬仪馆收尸,给客户寻个好去处;
律师则把客户该分的东西都分一分。
清场,走人。
从此账号注销,世上再无此人。
四人在病房门外站了片刻,男子从里面拉开了房门:“各位,我好了。”
阎流星朝他点点头:“您好,我是临终事务局的管理员,阎流星。这是我的工作证。根据令堂生前勾选的临终条件——持续深度昏迷两个月及以上,目前已达到相应条件。遵循令堂生前的意愿,接下来将由我为令堂执行临终仪式。”
“麻烦你了。”
阎流星坐到樊宁的病床前,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男子曾经埋首的地方,那里干净,干燥。
他轻垂眼睫,打开管家。
管家姿态舒展,平板上霎时显示出樊宁的生命档案。
黑羽在门口静静看着:“来了,传说中的‘生死簿’。”
阳光落在阎流星和樊宁身上,在纯白的空间内勾勒出两人的轮廓,让原本冰冷的空气染上一丝温暖。
——樊宁,普鲁托060年生人,于四年前留言:
若我不幸病重,不插管,不开颅,切勿过度治疗,让我可以完完整整地离开。旁人也不需要过度伤心。我平生无甚风浪,与爱人白首到老,游历山川无数,此生足矣。惟愿山河无恙,子孙顺遂。在我死后,请把我和老头同葬一墓,谢谢。
时间的指针滑到上午十一点,男人又开始干吼起来。
约定的时间已到,樊宁的后脖颈上,生命芯片的标记开始散发出淡淡的光亮。
阎流星将手覆盖上樊宁的双眼,轻声说:“生命芯片,收敛。”
得到了管理员的指令,樊宁腕上的管家犹如打开了神秘的机关,迸发出胶卷一般的光带。
光带丛丛延展,绸缎一般包裹住樊宁的身体,上面闪烁着的是樊宁从出生到死亡所经历过的一切。
它们带着记忆,带着樊宁这一生所走过的路,渐渐汇聚到她的后脖颈,最终全部注入生命芯片当中。
阎流星的管家发出鸣叫:“收敛完成,请进行最终确认”。
樊宁的生死簿上浮现出“确认”键,上书一行小字:约定时间已到,请管理员按下确认键,完成“公民销户”,并回收生命芯片和管家。
——别走!
阎流星一愣,一阵诡异的感觉从掌心传来。
此时,他的掌心仍覆盖在樊宁的双眼上。那里已经停止转动,皮肤上却尚有温度。
樊宁还没死,只有管理员完成最终确认,她才会迎来最终的死亡。
可阎流星犹豫了,这是过去的他从未遇到过的情况。
他清晰地听到樊宁在跟他说:不要,我还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