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悯没有追问是什么猜测,他清楚,季识青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隐瞒他,到时候自然就会知道。祁悯垂头夹起碗中的黄喉轻咬了一口,或者是季识青绑头发的技术丝毫不敢恭维,或者是寺庙里求来的手绳终究没办法篡了头绳的位,祁悯只低了一下头,那根红色的,尾部系着佛珠的手绳就隐隐有了往下溜的趋势。
祁悯抬手动作生疏地把手绳紧了紧。
很平常的动作,季识青却看得愣了神。
他周围的人大多理性,偶尔出了个大情种都会稀奇好几年,他一向是不理解怎么会有人因为所谓的“喜欢”所谓的“爱”那样偏执,那般疯狂,像是陷进了不见底的沼泽,偏偏他们自己恍若未觉,还以为自己在空中张开羽翼。
季识青想到他的一个发小,冷心冷情的一个人,前年因为爱人而犯了病,被家人强制送到国外接受封闭治疗,时至今日还没有半点消息。
临别的那天,季识青去机场为他送行,原本多风华正茂的一个人,如今形如枯槁。
季识青原本是受发小家人嘱托,要去再劝他几句的。
即使没被托付,他原本也有好多话想问他。
如果爱让你觉得痛苦,那为什么还要去爱?
爱让你不像你自己,值得吗?
可看到他那时的样子,却怎么也无法开口,要劝他什么?劝他放下还是劝他忘记?这两种都像是旁观者在踏着他的尸骨,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恬不知耻地说着胜利者的宣言。
所以季识青那时什么都没有说,两人紧紧拥抱了一下,季识青便目送他拖着不大的行李箱走远。
季识青其实说不上薄情,在他所处的畸形圈子里,他简直是鲜活的,即使这样,季识青也不大清楚所谓的喜欢和爱究竟是什么。
但如今,就在同一空间,在眼前,在对面,隔着火锅蒸汽形成的白雾,季识青看到祁悯小心翼翼地挽着头发,不知为何突然想到:如果祁悯的存在只不过是一场幻觉,那自己可能……
季识青胸腔涌上来一种异样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就好像眼前人真的逐渐变得虚幻,季识青莫名慌张了起来,猛地站起身,穿过白雾一把抓住祁悯刚理完头发的手。
祁悯被季识青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下,不过很快就缓过劲,也没有挣开,顺着季识青的力道抬着手,甚至都没有问季识青突然是在发什么疯。
“我……怕你走了。”
季识青说得含糊,这倒不是因为他故意为之,而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无缘无故是在怕些什么。
“我能到哪里去呀?”祁悯语气像是在哄小孩,可神情分明认真的很。
“你如果有地方去,就会离开了?”季识青这话任谁听了都是在无理取闹。
祁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间答不上来。
“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季识青声音放得很轻,轻到祁悯几乎听不见。
上一次有人向祁悯要承诺,还是在雍兵大军压境前,皇帝把兵符交给他。
那时没比他小上几岁的小皇帝已经半只脚迈上了为出逃准备的马车,收拾行装的时候这位陛下焦躁得很,以至于宫人全都行色匆匆,乱作一团。到了这个时候小皇帝却没突然不着急了,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回头看他。
“小皇叔,我们终归叔侄一场,朕自然不会要求你立下军令状。”
祁悯第一次在这个皇帝侄子身上看到帝王影子。
虽然对接下来他要说的话有所预料,但祁悯只是立在一旁沉默不语。
没等来眼前人能让他满意的反应,小皇帝本想摆出威严的表情,可真做出来的时候又有些滑稽。
“小皇叔,祁老王爷的话你可还记得?”
在如今的大周,能被叫做祁老王爷的人,唯有祁悯曾祖一人。
“苟利社稷,此身可殉;若需肝脑,万里必赴。此言虽未及日月之皎白,但如金石之坚砺。天地鬼神可共鉴之。”祁悯施了一礼,“臣不敢忘。”
“既是如此……”小皇帝刚想接着说,结果被祁悯打断——
“周之安危系于吾身,臣必当不辱陛下所托,如若有违,当身死以谢天下,盛未冷之血以献明堂,纵魂散仍不敢辞。”祁悯抬起头,目光透过清晨的薄雾,与那个让他愈发陌生的陛下对视,说出了小皇帝不惜耽搁上路时间,也要引诱逼迫他说出来的那句话:“然陛下托臣此任,臣亦敢请:若功成,臣唯愿乞骸骨以归乡。”
“小皇叔哪里话,皇叔的故乡除了京城难不成还有第二个地方?”
尽管嘴上这般说着,可小皇帝分明是满意极了,扫了扫长袖,坐上了为他准备的马车。
怎么说也是仓皇出逃,小皇帝没怎么讲就排场,对他来说这种规模算得上是轻装简从,可饶是如此,他还是带走了宫里绝大多数宫人来随侍。
如今还在城门前的只有祁悯和随他来的几个副将。
没有人说一句话,所有人似乎都在目送他们的陛下离城门愈来愈远,直到消失在薄雾中。
每个人的想法都杂乱无章,今朝,明日,将来,压得人喘不上气。
空气安静得可怕,静到祁悯能听到风声雨声还有尖锐的蝉鸣。
祁悯静静站在那里,岩岩若孤松,不发一言,自是松筠之节,琼树当风。
雨有些大了,像是夹着细碎的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