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乡挑两担甜瓜走进院子,首先给第一名的小组发奖品。瓜近似于壮汉的拳头大。江予眠接过两只,一只她自己的,一只晏周的。她说帮他拿着,因为他的手受伤了。晏周把皮外伤描述成重大工伤,要求江予眠补偿。她问补什么呢,他说接下来的日子不要干涉他的自由。她说可以,前提是集体利益高于一切。他问到底是集体利益,还是她的个人利益。她说等他被学校劝退的时候就知道了,违纪满一百二十次就行。
太阳落山之际,小组四人沿着玉米地晃回农家小院,另一组同学也从隔壁猪圈叫苦连天地踏进院子。他们人手一只甜瓜,晏周搜罗来所有人的劳动奖励,把它们三个两个地投进铁桶,再用毛巾和绳子仔细封住桶口,怕等会儿铁桶吊进深井里冰镇,甜瓜会浮满水面。江予眠的那只被他特意留出来,他说:“你就别吃凉的了。”她的生理期差不多结束了,不过少吃凉的没坏处。她点点头,他去忙他的。江予眠回到屋子里,同住的三个女孩儿招呼她去看照片。那年月,手机像素如同马赛克,拍出来的人只能勉强认出五官。江予眠不知从哪方面夸照片,就说被拍的女同学长得好。对方眉飞色舞道:“晏周拍照真挺好的。改天叫他给咱们拍几张合照,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他肯定是愿意的,毕竟除了一天到晚违纪和满嘴跑火车,他还是会帮助同学的。江予眠如此给晏周下定义,随后从书包里找出一只小药包。这是下乡前母亲准备的,里面有碘伏和创可贴。
她带上药包走进院子,晏周正坐在压水井旁洗甜瓜。对于他这个体型来说,小马扎实在太小了,所以他坐姿局促,像一只健过身的非洲巨蛙。江予眠止住滑稽的幻想,把药包放到压水井前面的蓄水池上。晏周不看东西只看她。她说别让手沾水了,赶快用碘酒和创可贴处理一下伤口。他把掌心摊出来,意思是这么小的口子都要愈合了。江予眠坚持要他包扎,他则嘲笑她大惊小怪。一番僵持后,晏周从水盆里捞出常温甜瓜,又拿起一把小刀,扮演水果摊老板:“这位顾客,请问是切块吃,还是打包带走?”江予眠不想配合着演顾客,那样太幼稚。她把小药包挂到他的拇指上。他轻轻晃动拴绳,说真拿她没办法。
第二天清晨,江予眠从门把手上取回药包。晏周在包口插了一枝滴露水的桂花。她把花收起来,晚上带到火炉旁烤干,这样更便利于保存。其他同学在隔壁屋看老乡们打牌,晏周消失了很久,忽然从门口冒出来。他的外套口袋鼓鼓囊囊的,兜着几只橘子。他坐到江予眠身边,问她要不要吃橘子,还说是在猪粪肥里捡的。她不再上当,因为知道橘子长在树上。
她接过一只橘子,但觉得太凉,就把它放到炉子上烘。不知谁起头,他们谈起读过的小说里,有位伍太太也在火炉顶上温橘子。晏周把橘子皮平贴到炉子上,模仿伍太太做出朱红的五瓣花。江予眠会心一笑,和他说伍太太荀太太云云。他们谈了很久,从海派作家谈到昨夜的桂花很好,接着又绕回到书本上。他们的意见时常相左,但是仍旧谈下去。晏周的观点总是不很严肃,像开玩笑。哪怕他读鲁迅,也只关注人家笔下的乌鸦炸酱多难吃。江予眠从这时就发现,他读书不过是为了找乐子,而并非要从书里学到点儿什么。可他或许不是不学无术,因为和他聊天时,她的心总是在匪夷所思中感到明净。
他们开始交换书单。每天下晚自习回家后,江予眠都会从晏周的书单里,选择一本称心的读三十页。母亲不干涉她读什么书,但会监督她早睡。于是夜读常常变成晨读。她越起越早,就为了在上学之前把某个章节读完,以便一见到晏周就用相反的观点与他辩论。他们总是凑在一起说这个说那个,江予眠甚至通过晏周的口述,习得了基础摄影理论。她疑心起他的帮扶生身份。假如他来自乡下,那么农村的教育水平并不比城里的差。不过在他提起小时候的乡村生活之后,她就打消了疑虑。况且,晏周的确拮据度日:每当他捡漏一批特价胶卷和二手摄影杂志,他就会靠馒头咸菜果腹;校服内搭也只有三件,穿了洗,洗了穿,领口都松垮了。江予眠无法想象他考不上大学会有怎样的命运,决心督促他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