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他应该在的。”
“不信你去看看。”
江予眠立马起身要走。晏周拽住她的手腕,起初用了很大力气,后来就撒开了。她没说自己被拽疼了,只是拉下袖子遮盖皮肤上的红手印,顺势斜他一眼。晏周离得十万八千里,眼皮像犯错狼狗的耳朵一样耷拉,嘴巴则不服输地横着。她重新翻开英语词典,在草稿纸上抄写英语单词的汉语,打算待会儿默写。他们保持异常的沉默,直到这天夜里放学,都没再说一句话。不过大概是班主任总不在办公室的缘故,他们仍旧坐同桌。第二天上午,晏周回想自己和江予眠是怎么理论的,其实毫无头绪。唯一记得的,就是她的手腕确实很细,用拇指和食指稍微一圈就能扣住。江予眠比他记性好,既知道他们是如何理论的,也能回想起他的手心滚烫无比。不过,那接触是短暂的,好似后裔射下来的太阳,热量转瞬就消失了。
没过几天,江予眠开始上生物竞赛班。傍晚放学的时候,江牧云来教室门口等她一起走。晏周的目光滋滋响着拍到他们的背影上,可他不屑于追问和纠缠。他翘掉晚自习,去干自己喜欢的任何事情,此后也一直这样做。一天晚上,他逍遥完回家,进了门听见家里鸡飞狗跳。保姆们在客厅中追牛犊赶羊羔,偶尔还被花猫、刺猬、荷兰猪绊倒。任何动物都在发出声音,除了乌龟也许没发情就懒得叫。他母亲梁尘飞站到茶几上,唱戏似的招唤飞上吊顶灯的八哥。她黑亮的头发披散而不乱,因为头顶包着塔特萨尔花格方巾;她身上穿着与头巾不配套的老生戏服,水袖还与旦角的同长。她的为人,绝不会比她看上去更符合逻辑。
梁尘飞出自京剧世家,但是她年少时绝不要随长辈唱戏,中年后又每天晨起吊嗓子。丈夫戴着耳塞睡觉都能听见她在院子里扮生旦净末丑。她哪一个都唱不好,又哪一个都懂四分。他挂着黑眼圈下楼,碰见妻子还要昧心地为她鼓掌,否则她就会以逻辑服人:“大家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那情人的耳朵里也该出梅兰芳啊。”丈夫不能不爱共患难过的结发妻,即便这个女人很心血来潮,唱了两天戏就开始捣鼓奇珍异石,把家中的每一条缝隙都塞上石头块。她约圈子里的阔太太和阔夫来赏石,对着他们吹嘘这些石头的天上有地上无。客人们心动不已。梁尘飞端起古董茶杯喝可乐,优雅地叹息道:“这么好的东西,我自己收藏可惜了。”于是到聚会散去时,石头也售罄。女主人倚在二楼的露台上,微笑着朝冤大头们挥手道别,仿佛伊丽莎白二世附体。她算好今天用玩儿腻的石头劫了多少富,翌日就用这笔小钱去解放动物。此刻家里上蹿下跳的一切,都是她从商贩的笼子中买下的。每当晏周看到如此离谱的场景,他就很想大笑出来,对着父亲冷嘲热讽:“恶人自有恶人磨。”
梁尘飞跳下茶几,鸟从指上惊飞。她见到儿子很高兴,忽然问他是不是恋爱了。冬天时,丈夫为儿子疑似早恋而暴跳如雷,到春末,她才想起这件事。对于母亲数年如一日的健忘,晏周早已见怪不怪。他澄清那个班主任传来的、过时的谣言,并跟母亲更新进度:他不喜欢任何人,更别提江予眠。梁尘飞默认他正在经受一段苦涩的暗恋,便抬起水袖假装同情抹泪。晏周要笑掉大牙,笑着笑着突然不笑了,他决定成为一座不苟言笑的冰山。母亲给他支招儿,说追女孩子要投其所好,假如她喜欢八哥,就送她八哥。晏周看穿母亲的小九九:“如果您玩儿够了这些鸟,还得找别人送。”他并未吐露江予眠怕鸟。梁尘飞拒认自己喜新厌旧,儿子也不与她争辩,只莫名打听她是否认识生物竞赛班的创办人。她轻松道,随便找找关系总能认识的。果然不出三天,晏周就经由母亲的手,顺利进入了不收差生的竞赛班。
第一天去上课,他径直坐到江予眠身边。她的表情传达出疑惑之心,他大方地解惑:“你能来学习,我不能?”这是她听过的笑话中最好笑的,不过她保持了足够的严肃。晏周人模狗样地抄了三天笔记,谁都明白他永远不会看那些笔记,所以当第四晚他露出马脚,在课上涂鸦起来时,江予眠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第五个晚上,晏周跟她宣布自己正在设计一种新文字,问她有没有兴趣加入。她看过那摞草稿纸,发现他没有胡说八道,尽管设计出来的一切都不能叫雏形,而该叫混乱的受精卵。
江予眠接手孵卵。遇到思绪打结的时候,她会去请教父亲。父亲是个淹没在字画中的男人,只有到书房找他答疑解惑,他才会抽出片刻工夫了解女儿,否则他们之于彼此只是一场雾,而现在是一片人形的影子。因为在这个家里,他的妻子负责生养女儿,他负责听孩子叫爸爸。江予眠充分地利用了这位爸爸的学识,听他从造字逻辑点拨到文字的简化与美观。在翻阅、内化父亲推荐的重点文献后,她向晏周提出一二三四点建议,他几乎全盘采纳。轮到他孵卵时,他们已经敲定了新字以甲骨文为骨骼,以想象力为血肉。接下来的日子,新字被晏周抽象化,被江予眠规范化,它融汇篆书的线条和草书的写意,以及某些不合章法的灵感。总体来说,新字美则美矣,但是缺乏严密的逻辑和广泛的实用度。因此,全世界只有两人使用,他们也不打算将其发扬光大。
在他们讨论如何命名新字的那天晚上,生物竞赛班结课。林别枝来接女儿放学,半路上碰到前方路段发生交通事故,整条马路堵得水泄不通。她无法及时赶去学校,也不放心女儿单独回家,只好打电话叫女儿跟着江牧云打车先走。晏周探听到这个消息,便问江予眠和江牧云顺路么。她说不顺路,而且是南辕北辙的两个方向。再谈下去,他们发现自家和对方家同住一片别墅区,仅相隔十分钟的自行车车程。心照不宣,三人分成两人与一人,江牧云单独上了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