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马尾辫扑簌簌散开时,江予眠躺进了云层般的棉被中。晏周结实地压在她身上,她几乎喘不过气。他手里捏着刚撸下来的毛线发圈,倘若用它蹭蹭鼻子,细小的绒毛就会招来喷嚏。江予眠偏头避开那圈毛线。晏周错过她的鼻子,就改用发圈顺着她的嘴角一直往下滑,滑到她的侧颈上打圈磨。他说她脖子上有颗不明显的痣,床头灯照见了,又好像照错了。她望着他的眼睛说,脖子上没有痣,心口上倒是有一颗,不大的一颗,是红色的。听完这话,晏周装了二十秒柳下惠,就撑起上半身,低头打量她说的那个地方。她穿着棉质的系扣睡衣,某块位置像卧了一只双峰驼。他忍不住揣摩驼峰有多圆润,越揣摩,越有必要亲眼看看。他的想法如实反映在手上。江予眠捂住睡衣的扣子,提醒道:“我来例假了。”
“我知道。”晏周粗抚两下她额角的黑发,“我就看看,无比老实地看看。你可以当生物老师,教我男女生理差异。”
“文科生不上生物课的。”江予眠说。
她扶住晏周的后背,偶尔用两手交替地摩挲。那手心像烧化而即将凝固的蜡烛,走到哪里就印出哪里的肌肉线条与骨骼。他的背,是起伏的地形图。她险些说,要么由他做地理老师,给她讲解一下地形的原貌。不过如此一来,她就不好意思拒绝他的补习请求,那么今晚定会是“学海无涯苦作舟”,实在没必要。可晏周发挥起上下求索的精神,缠着她解开睡衣扣子。她讲了一会儿道理,他不听,她只好把变凉的手贴到他脸上,说一着凉就会肚子疼。
此话立见成效:他用被子裹紧她,下床去找遥控器开空调。南方的秋冬天不通暖气,靠空调取暖则十分干燥。于是,他接来一杯水放在她的床头,称水杯是原始加湿器。接着,蹲到行李箱边,从乱七八糟的衣物中翻出四双簇新的袜子带上床。袜子是羊绒材质的,特别厚实。江予眠捻着其中一双问,买这个做什么。晏周把手探进被窝,捂一捂她的凉脚丫,“过几天没我暖被窝,你就凑合着用这个吧。”
“我有厚袜子的。以后别买了。”
“袜子能有多少钱?”
“赚钱又不容易。”她为他考虑,“你不用费心赚袜子钱,就可以多拿几分钟研究作品了。”
晏周无奈,也躺进被窝里。他们相望片刻,谁也没说话。江予眠伸手捋顺他发际线边的短碎发。他的头发长长了,不再像寸头那样扎手。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她的手指从这里游到那里,听她心平气和地说:“我不想让你为了我才那么辛苦。”
“如果不为我,你也不用做兼职。”
江予眠摸着他蔚然的鬓角说,这完全是两码事,她有家里给的生活费,而他全凭自己赚钱,还是该把钱用在刀刃上。晏周哄孩子一般拍她的后背,叫她别有心理负担,因为他发展副业首先是为了自己。他说起前几天去看展,新交一个油画系的朋友。那人原本在培训基地学画,抱着成为艺术家的梦想,千辛万苦考上了美院。在毕业展上,他卖掉一幅作品,赚到第一桶金,从此再没有这样的曝光度。他穷得要去讨饭,就回到培训基地给下一代学生做艺考辅导。他九成的同学都是这样,从基地来到基地去,或干点儿别的行当。艺术市场的泡沫早已破灭,摄影还不如画卖得好。江予眠鼓励晏周要保持信心。他点一点她的鼻子,“我不是没信心,相反,是很有信心,才有闲情搞副业。你说艺术创作者需要吃饭吧?在成名之前,我能靠你养么?你也养不起我。”
江予眠并不介意资助晏周,但是如他所言,他们学新闻的通常也两袖清风。学院里有座新盖不久的图书馆,是院友捐赠的。假如这位院友不去搞房地产,下辈子也挣不出一座图书馆。江予眠上下课时,经常路过那座图书馆。馆外立着两棵银杏树,眼下正是黄叶纷纷凋零的时节。她曾在落叶中听到一位学姐和别人讨论秋招薪资。谈到失落处,那两人相继感叹,只要瞧着叶子在风中打转,就会联想到贫穷的人生是飘荡无所依的。江予眠从不曾为生计发愁,也无意苦苦追求金山银山,每天看书就很踏实。她也希望晏周能安心研究摄影,便试着劝说:“你和晏叔叔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他资助你,你将来还给他就是了。”
“花他的钱,他就想踩着我的脑袋当老子。”
“谁能绝对自由呢?”
晏周搂紧江予眠,连续吻她。她意会到这个人不想听她唠叨了。在她开口之前,他确实咬住了她的上唇,而且咬得重,她嘶嘶地倒抽凉气。江予眠拍拍晏周的后背,示意他轻一点儿。他松掉牙关,对着她的嘴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晏周吗?”她用眼神询问答案。
他告诉她,直到填出生证明的前一晚,自己都没名字。那时梁尘飞跟晏卫东说,当年皇太极给八阿哥取名,取得太过慎重耗时,乃至还没等想出名字,八阿哥就夭折了。他母亲说完,从字典中摘出五个字做阄,随便他抓取。他抓到一个“周”字。由此证明,连名字都是他自个儿选的,还有什么不能自由?
江予眠没听出半分自由,只听出他们全家都很荒唐。晏周从她皱起的眉上,看清她最真实的想法。他莫名笑笑,朝她眉间吹热气,边吹边将她压平在床垫上。她刚要提出质疑:按他的逻辑,绝对自由不该是从五个阄里抽字,而至少要从整部字典中选,并决定自己的姓氏。然而,晏周开始软磨硬泡,非要江予眠做他的生物老师。她的心慢慢软化,他立马趁虚而入,却没有无比老实地看看。她批评他食言,他觍着一张脸讨教:“不是实践出真知么?”
他勤恳实践,某些时候一直在问:“江老师,这儿和我的有什么不同?”她起初还能回答,如果上高中的时候,他也这样好学,理科不会不及格。没过一会儿,她就说不出话了。她的手在床单上四处摸寻,仿佛必须抓住切实之物,才能缓解心底的虚空。她原本是冷的,此时却想躺进冰块堆里镇静片刻。而晏周早成一块炭火,且越烧越热,好似连头发都能将她烫得心乱如麻。这时候,被子里有什么东西正蠢蠢胀大。江予眠扶住他的肩膀,打量他闷红的脸色。他坐起来脱掉上衣,匆忙抹着额上的汗去浴室冲凉,直到月亮明显移位都没走出浴室。独留江予眠咬着食指回想他的体温,渐渐忘了自己该十点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