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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颜忆记忆中,自己是莫名其妙当了家主。不过他的确不负所托,挽大厦于将倾,颜家不至没落。
多年后,他看着府中一起玩闹的稚子,将日记翻到仅剩的一页,执笔在泛黄的薄纸中写下:
孩子们心中本就毫无芥蒂,大人又何必将嫡庶尊卑灌入他们心中。
我多年心愿今日应是达成了:颜家自今日起,再无嫡庶之分、男女之别,家主之位,能者居之,愿者争之。
长老位设三十,不分本族外姓,能者居之,年满五十重新竞选。
族中严苛刑罚一律废除,雾雪御兽定契之法设为禁术,非得准许不得擅用。
颜氏族人可经商或从医,颜家招揽有志之士,藏书免费提供,以上宾之礼相待。
以医道树声名,一垄天下商机,即便没有那些阴邪的东西,我一样可以让颜家在齐鲁有一席之地。
颜忆见过因嫡庶之分产生的明争暗斗,经年纷争,见过刑罚的严苛残虐,更无法忘记故人为得灵兽所受的痛苦和为此牺牲的百姓。
他痛恨这些东西。
衣袖中的黑蛇似乎感知到他的情绪,躁动不安。颜忆将它放到桌面上,它挺起身子用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你和你的主人一样担心她吗?她如今医术精湛,一身清誉,你不要用这些琐事打扰她,她若是见了你,又会想到过去的事了……”
清风拂过,再不见杏花下的少年。泛黄的纸页被轻轻卷起,陈旧的笔迹浮现,零碎的记着他的所思所感。
……
“我总觉得父亲变了,他不像是我父亲。
大哥二哥说是父亲当了家主的原因,所以开始对我们严加管教,可我总觉得,他的一举一动,一喜一爱,都发生了变化。
父亲过去那么慈爱,他被我们做的混账事气急了,就只会叫我们滚过去跪祠堂,大哥二哥一点都不怕,父亲走了,他们就开始坐着躺着,可是我不行,我不喜欢那种地方,阴气森森的,我猜父亲可能也知道我们的德行,只是又不舍得打又不舍得骂,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可现在全然不同,过去父亲不喜欢颜倾那丫头,对她不是很友好。可是现在,他好像变得很护着那丫头,虽然都是暗暗的不叫人发现,我甚至觉得颜倾自己都不知道。可是在父亲看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慈爱,疼惜,那是曾经映在我们兄弟三人身上的眼神。大哥二哥全然没有察觉,我的父亲,姑且称他为父亲,他做的太滴水不漏了,人前没有一点显示。
颜倾哥哥瞎了之后,她父母也遇难了,父亲曾经默许哥哥们欺辱那丫头,现在不行了。
七日前他看见我们在欺负她,十分震怒,他喊人请家法,我和哥哥们长这么大,对这个词太过陌生,大家都呆住了,包括颜倾,任凭他的亲卫把我们按着跪在地上,都没人反应过来。
他骂我们“为兄不悌,为庶不敬,毁坏门风”,他问我们“依家法,责每人十板。可有不服?”
没人敢不服,因为父亲说的在理,像往常一样劝架的下人跪了一地,父亲冷冷的说:“你们现在起来,此事揭过,还想求情的,一律同罪论处。”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都起来了,没人敢求情了。
大哥二哥一开始以为是父亲当了家主,做做样子,板子真落下的时候,他们叫的很惨,企图唤醒父亲沉睡的父爱,父亲嫌烦命人堵上他们的嘴。不知道是我没有喊叫的原因,还是他过来时看见那丫头咬我的原因,我总觉得我的板子打的比大哥二哥都要重,因为父亲找了郎中给了药,他俩三天就可以正常走了,我足足七日才敢蹑手蹑脚下地动动。
所以我趁着今天能动,必须把这件事记清楚,不然时间长了连我自己都忘记了……
我是真的冤枉,比窦娥还冤,我知道我跟颜倾没仇,她是骄傲热烈了些,可她身为嫡女,并没有恶意为难过我们,我也不是落井下石的人,更不至于去欺辱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来获得扭曲的成就感。
我是去拉偏架的,他们仨打的乱糟糟的,或者说大哥二哥单方面殴打颜倾很没有章法。我不敢公然替她求情,只能上去假装打她,借机挡一挡。但是好巧不巧,大哥二哥很精,打一巴掌踹一脚就跑,绝不叫她逮着,我去偷偷挡着的时候却躲不开,她跟个小狼似的,抓着我的胳膊就咬,吓死口,我怀疑没有衣服挡着,她真的会把我的肉活生生咬下来。我疼得大叫,大哥二哥皱眉起来了,这时候父亲来了……
不是我说,她可真够狠的,他们一家人自有风骨。颜清尘当初为了不让父母为难,为了保护颜倾,在那么多人面前君子豪赌,自戳双目,那样狠厉的场面,我这辈子都忘不掉,就如同颜倾咬我这一口,到现在还没消。
我又不能说都是大哥二哥欺负她,这场景怎么看我都像主谋。
颜倾当时可能是吓傻了,因为这几日大哥二哥说,他们气不过搞些小动作再要挨揍时,她总会跪在父亲面前说愿意替他们挨罚,父亲拿她没法,也就作罢,几次三番,任是大哥二哥这样的人也不再好意思欺负她了。
可我分明记得,当时她把自己蜷缩起来坐在地上,脸埋在膝头,板子分明打在我们身上,可是她却比我抖的还要厉害,怎么竟然愿意替罚呢?
……
父亲开始对我们很严厉,像出入风月场所这种事再也不敢做了,连出去找朋友吃饭喝酒也越来越少了。倒不是父亲不让,只是一来他抓课业抓得蛮严,二来要跟他老人家知会才有额外的拨款,大哥二哥领教过父亲的手段都不怎么敢,我也不好这些,原本是图个合群,如今也没必要了。
我仍然觉得他不是我的父亲。但是大家好像不这么觉得,就在刚刚,我挺着胆子在他睡着的时候测他那张脸是不是面具,结果真的不是。可是他是我父亲,为什么感觉处处不同呢?
他变了太多太多,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他把大哥二哥管的有个人样,不再是浪荡顽劣的混账东西。我也不再浑浑噩噩度日,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事干,这样的生活我蛮喜欢的。他不再慈爱,变的疾言厉色,但是他把我们兄弟三人带到了正路上。
……
今天碰见颜倾从乡医那里回来,她从孩子时就张罗着弃商从医,惹得她家人哭不得笑不得,偏偏这么个娇娇气气的小女儿,父母常年在外经商,兄长又极度溺爱她,管不了啊管不了。
她还没长到可以读懂医书的年纪,家里突逢变故,我能看出她在夹缝中生存,变了好多好多呀,不过父亲也变了好多,他俩变到一块去,这医还真就叫她学成了。
父亲对她真的很好很好。即便再小心,一个人的眼神骗不了人,他看颜倾的眼神温柔又疼惜,仿佛在看时光尽头的故人。即便再谨慎,细节也骗不了人,他给颜倾分派的任务乍一看繁琐又微不足道,实际上都很锻炼她的医术,多想想就知道是用了心的。
不过颜倾总是客气又疏离,尊敬不失礼节,被偏爱的小孩总是有胡闹的底气,她其实被养的少时的傲气回来了点,可有时一不小心漏出哪怕一点点,都被她死死按住,可能她还是怕吧。”
……
天和十五年腊月三十
父亲杀了很多人,将颜家上下封锁的水泄不通,朝廷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父亲和他的蟒蛇昼夜轮流看着我,不让我接近别人,我没办法把消息递出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逼我学很多东西,而且催的很急。
天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五
我把消息递出去了,我觉得父亲好像知道了。我好害怕,他会不会杀了我灭口。
天和十五年正月二十六
父亲带我去府中的密室。
我看到了我们的先祖写下的话。
“我是个要去猎杀白凤的赏金猎人,在我濒死的时候,是白凤救了我。”
“从今天,至永永远远,颜氏若诞下双生子,待他成人,有条件自保,便送一个进山中陪白凤,这是我们的约定。”
“凡颜氏子孙,必遵此训。不从者,逐出颜家,永不入宗祠,否则颜家百年内,将会有灾难降临。”
这是颜氏宗祠中供奉的祖训,颜忆很小就看过,每个颜家人都曾见过。
颜忆曾经没看到的,是那段反复勾抹,藏在信封内部的话。他喜欢在信封中藏字,故而也有翻看的习惯。这段话曾经没人看见过,日后也不会有人看到,隔着百年厚重光阴,被他阴差阳错打开:
“我是个罪人,白凤要我陪它,但我怕寂寞,我骗了它。可是这么多年,我深感心中有愧,良心难安。”
“我知道人性的自私和懦弱,正如我一样,所以我撒了谎。我说会有灾难,希望这样,可以让他们心有顾忌,前去陪陪它。”
“我如今疾病缠身,难以再去常白山。希望我的子孙,能替我还一还这份恩情……”
天和十六年腊月二十七
颜倾真的走了,我心里空落落的,说不上难过,却也高兴不起来,我想我应该替她高兴的。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经历了这么多,她终于过上了想过的生活。
她在那个雪夜,声声质问颜氏一族,我知道她没错,可不知道谁错了。人们会本能规避可能存在的危险,就像会将一个约定扭曲成诅咒,强迫颜氏后人送走双生子之一。他们会得到“几十年的安定”,某个人的痛苦和牺牲是“值得的”,因为颜氏乃至雾雪这个群体会获利,虽然我并没有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利益。
我还是喜欢当初,黑夜里大家一起看皮影戏的日子,那时候大家都很好很好,日子很长,仿佛永远不会走到尽头……
如果你以后在“江湖”上,遇见一个白衣少女,带着雾雪金渐层向你走来,请不要害怕,她是来救你的医者,如果你看到她对着春风和杏花讲话,请不要惊诧,那应该是她与故人的第三千七百六十一次重逢。
……
颜忆曾写过的一笔一划只是无意入了眼,那些年的旧事和故人却永久留在心间。即便日记被风合上,过往被岁月埋葬,思念依旧无休无止、浩浩荡荡。
可我们却已不再是随心嬉笑怒骂的少年,心中不知何时会绞起的沉痛和愁绪,到如今只能化为午夜梦回时的轻声喟叹和无法宣之于口的牵挂与祝愿——
“远去的故人啊,衣暖否?心安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