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实无情的流沙将人囫囵埋葬,密不透风的黄土迫人窒息,再睁眼时,天是颠倒的土地,转头,地是炽烈的岩浆。
恍惚间,辛乐认定自己真的一命呜呼到黄泉了。
直到清朗的少年声音传来,将她断了线的思绪从远方拉回。
“姐姐,你还好吧?”
辛乐立刻惊醒,不等翻身起来,就一阵眩晕,被那少年接住:“此处岩浆灼热,空气又稀薄,姐姐刚来必不适应,先好好缓一缓。”
辛乐缓了好一会,依旧有一种气力不足之感,她觉得正事更要紧,忍着不适问道:“这是哪里?”
“地下城。”
……费了好大一番力气,竟然不是泊杨城么?
辛乐呛一口燥热空气,一连串咳了好几声:“地下城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到这里?”
“姐姐还记得方才发生的事吗?”
“……好像是走着走着踩进像泥一样的沙子里,然后就不记得了。”
“那便是了。”少年笑得灿烂,“姐姐别怕。你说的是流沙地,一脚踩下,它就会将人整个吞下去。所幸,卦垒的流沙大多相通,只要不是踩进太偏僻的野沙中,十之八九都会被流沙裹挟着落到这里……姐姐,你是外地来的吧?”
辛乐迟疑着点点头。
“来这儿做什么?”
“我哥哥几个月前被派来卦垒,说是要去……”辛乐停下,像模像样地思考起来,“哦!鬼城!他说去几天就回来,可是直到现在都没回来,我就来寻他……请问你知道鬼城在哪里吗?”
少年神情微变:“这可很麻烦了。你说的是泊杨城吧。”
“泊杨城是哪里,我就听哥哥说去鬼城。”
少年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嗤笑道:“姐姐说的便是泊杨城,鬼城不过是外界以讹传讹给它安的名字罢了。”
他说完,似乎生出一种迁怒于人的歉意,再度温和下来:“姐姐有所不知,这泊杨城其实是萧氏一族的栖息地,也是我的故乡……”
少年郎缓缓地讲,讲那段故梦难往。
“泊杨有六棵护城胡桐,世代庇佑着我们卦垒人的生命,千年古树下有大片步行仙人掌,那是我们的绿洲木灵,带领我们不断迁移古城,寻找水源。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木灵的花朵残败、根茎枯朽,我们难以找到新的水源,胡桐的金叶纷纷掉落,不再庇佑那座城池,黄沙淹没我们的家园,烈日烧灼我们的肌肤,我们在泊杨城再难生存下去。
萧氏带领我们不断寻求新生之路,最终发现只有地下岩浆周围的沙土坚硬,石林丛生,于是,我们建造了地下城,萧氏将我们留在这里,他们回泊杨守城,竭力寻找水源。”
少年说到这里,眼眶竟然红透了。
“你叫什么名字?家里人也生活在地下城么?”
少年依旧灿灿地笑,像云阴山间初升的小太阳:“我叫小衍,姐姐,我没有家了。”
辛乐心脏漏了半拍,突然不忍心再疑他。她想起家里那任性妄为的徒弟,这孩子瞧着,比松熠也没大几岁……小孩能有什么坏心眼呢?她的心忽而软下来。
辛乐挣扎着起来,小衍很自然地扶了她一把,口中还念着“小心”。
“小衍?”
“嗯?姐姐怎么啦?”
“这里离……离泊杨城远么?”
“很远很远。姐姐一定要去吗?”
“嗯……我哥哥在那里,我要去找他。”
小衍在前面带路,前方的路越走越闷热曲折,他的脚步原本又快又急,听到这句话突然毫无预兆地顿住,回过头道:
“如果只是要找人,其实不必亲自去,我就可以帮姐姐。我去请爷爷给家主写封信,托驼队捎回泊杨,届时家主帮你找一找,半月之内便会有回音。毕竟路途遥远,环境恶劣,泊杨如今也不安全,我怕姐姐一个人去遇到危险。”
通道燥热逼仄,人也会烦躁不安。
辛乐心中嘀咕:方才不是说没有家人么,怎么又有爷爷……
刚刚打消的怀疑又惊起,她怀着戒心客套道:“那也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呀,帮助迷路的人是我的责任。姐姐不要着急,就算是要去泊杨城,也是需要爷爷写引荐信的,姐姐莫不如安心在这里歇一歇,毕竟你现在的身体状态并不适合赶路。”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辛乐只好道几声谢,心中暗自琢磨着找什么理由再去泊杨城调查。
地下城是一座徒手凿出来的景观,一座座沙洞如同空中阁楼一般,矗立于熔岩之上,岩浆像河流与海洋,一条条环绕着地下城,最终归于一处。
小衍说,每一个小洞就是一户人家。
这里有万千人家,黑暗的环境中,家家户户明着一盏盏小小的烛火。
空气闷热至极,却不妨碍不知愁的孩童欢聚玩耍,居住环境简陋,人们绣着鲜花和绿叶,飞鸟与星辰,挂在沙洞上,就像当初的故乡,他们将风铃挂在家门口,等远方的清风拂来。
小衍的爷爷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辛乐见到他时,他正在慢悠悠地喂一只手臂大的鳄龟,大龟活了很多个年头,比在场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大,因此颇为安然自得,见了外人也不慌。
爷爷因着年迈,已经听不大清楚,小衍喊了好几声他才听见。
他回过身端详着客人的面容,辛乐这才发现,他眉头处的纹很深,似乎藏着很多很多年的愁苦,全然没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度过漫长岁月后,沉淀下来的安详和淡然。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语调极其缓慢:“花儿啊,回来啦。”
“爷爷,这位姐姐来寻人,您帮她写封信问问呗。”小衍给辛乐介绍,“爷爷是我们族中长老,大家都叫他爷爷叫惯了,姐姐要是不介意,也可以这样叫。”
辛乐被小衍带到老人面前,扮作一副乖巧模样:“爷爷好。”
老人客气地点点头,而后拽着小衍嗔怪道:“你怎么又捡人回来了?我们‘村’都没地方住了,你送到隔壁村子去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辛乐竟从老人眼中捕捉到一丝一闪而过的厌恶。
“爷爷,今天我守夜,姐姐正好去我房间住。”
“唉,你这孩子,总是这样一意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