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浩正略微思索,断定道:“胡桐神树。中心的胡桐离我们最近,他一定会去那里。”
……
不知神树见了千年的沧桑,是否能懂得心为何物。
萧衍跪在茂盛通天的神树下,仿佛盛开的春华,落地的秋叶。
他苦涩道:“我们这样信奉你,你为什么不帮帮我们呢?胡桐神树啊,我将绿洲之心还给你,你帮我护佑他们,千秋万载,岁岁平安,好不好?”
他像在叩问苍天,像在哀求大地,又像是诉说一个很多年的故事,一如爷爷哄他入睡时讲的那些。
“我身为卦垒的绿洲木灵,受我族供养数百载,却亲见我族人无望日久。我身为萧家公子二十载,享尽溺爱,肆意妄为,却亲见我家人受苦良多。”
“父亲赐我衍字为名,是望我这一生畅行无阻,永不受命运束缚,我想,我自然不应愧对此名。”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如今,于公于私,我都要向这天道,讨一丝出路。”
冽冽寒芒,萧衍将那匕首刺入胸膛。
一丝、一毫、一厘、一寸……
鲜血上涌,被他强行咽下,直至再也压不住,透明的血液顺着下颔流淌到衣角,显不出半分脏污,却是说不尽的纯洁。
世人常讲剖心明志,可是,他们说剖心以证时,怎么不曾说一句,疼得要死。
萧衍从未讲过,他最怕疼了。就像萧浩正所说,他是被百般娇生惯养长大的,最为娇气,他爱惜自己,连口头上的苦都舍不得自己受。
一寸、一寸、一寸寸……
他有些意志混乱地胡思乱想了:看来还是以死明志的人聪明些,起码,少了一段生生受罪。
混乱之中,他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他有些怅然地想到:原来,弥留之际,我最忘不掉的人,依然是爹爹。
原来,他一年一月长冬的守候,他一丝一缕疯长的白发,他一笔一划绘下的红花,都隐藏着他心中矛盾却澎湃的爱。原来,他板着脸斥我练琴,他挥着软鞭虚张声势,他纵容我与他争吵,都是我此生可逝不可留的幸福时光。
“小衍!”
辛乐接住将栽倒在地的少年,心脏处汩汩而出的血沾透衣裳,那深谷般的伤口触目惊心。
她轻拍萧衍:“小衍!小衍!别睡,坚持住,坚持住……”
辛乐习惯性用灵力为他止痛,却惊觉自己的灵力被封,她徒劳地安慰着萧衍,更像是安慰自己:“没事的,别怕,别怕……萧家主,快请大夫给他止血啊!”
萧浩正无动于衷,良久,叹口气:“没用了,太晚了,太晚了……”
“萧家主?”
“花儿不同于我们,他的心脏是真身,身体是元神。如今他元神不稳,真身受损,我们不能阻止他,不能阻止他的意志,否则他会魂飞魄散的。”
“可是……可是”辛乐哭道,“怎么会这样呢?一步之遥啊!”
“长老已尽心竭力,切莫如此伤怀,不然风寒反复事小,牵扯到陈年旧伤事大,稍有不慎,灵力无存。”萧浩正缓缓安抚辛乐,又顺势接过萧衍,“没事的,交给我吧。”
萧衍从疼痛中稍缓些,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父亲温柔怜爱地看着他,再有些复杂的情绪,以他现在痛得神志不清的脑子,实在是分辨不清了。
他见到父亲,第一反应竟是愧疚。就像他儿时贪玩荒废了课业,将父亲布置的阵法和琴谱忘在脑后,第二天被父亲一语道破,一样的无地自容。
他合该自责,父亲将他护得这样好,长这么大,自己竟从不曾流血,可是如今却……
好狼狈呀。
过去,他总是虚张声势地讨家人心疼,吃了一点打就哭得震天响,可如今,此刻,他多希望父亲眼中没有半分心疼。
他握住萧浩正的手,声音轻的如同呓语:“帮……我……”
……
世间可鉴心者,明月、明镜、白云、白水,何可胜数?然木灵之明志者,唯剖心而已。
萧浩正冷静得不似人样,半晌,流出两行血泪,更无人形。他接过匕首,抱着萧衍,拍着他的背,反复道:“好孩子,花儿,你实在是个好孩子。”
天和十六年,三月初六,在卦垒境内,泊杨城中,胡桐树下,有一场经久不散的,良辰美景。
那是一朵开得正盛的木灵之花。
鲜红色的花瓣四散,抚过每一颗早已枯黄的步行仙人掌,所过之处,春风拂境,花海重开。
茫茫的沙雾散去,金灿灿的胡桐叶子光彩夺目,重新焕发出旺盛的生命力。
莲池从水池中游到岸上,眺望远方,池中泉水汩汩而出,稚嫩的花苞仿佛下一瞬间就要开放。
是绿洲之心,是生命的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