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是从里屋传来的,越过中央的那顶错金银兽纹熏炉,就随着一缕一缕的云雾飘了出来。
侞卿转身进了屋,只见自己那张熟悉的梨木榻上正卧躺着一名男子,男子身披一件雪白狐裘,松松散散开至胸膛,露出几分若隐若现的线条。他的面容虽还带着几分病态憔悴,却丝毫不掩眉眼间的清隽,反而将此刻胜雪的肌肤一寸寸自然贴融于那张狐皮间,自成一派风流。
侞卿脸色一青。
这方圆百里之内,能拥有这幅皮囊的除了他沈万安外,还能有谁,只是他旧疾尚未痊愈,不在主院好生歇息着,跑到这来做什么?
“不知大人还在屋内,未能及时相见还请大人恕罪。”侞卿拉回思绪,朝他欠了欠身。
沈万安瞧着她那副不情不愿的模样,全然看不出所谓恕罪所在何处,但一想她的惯来作风,还是轻抬起眼眸微点了下头,然后就一动不动继续卧在小榻上。
侞卿见他没有丝毫起身的意愿,一时也有些进退两难,可方才明露分明提及这院子已经指派给了她,既要她搬来,又何必躺在她的床榻上迟迟不肯让位?
难道是要与她清算之前把他打晕的旧账?
可她当时分明是为他考虑,他要是还记恨着此事,非但不知好歹,还小肚鸡肠……侞卿心中腹诽不停,空气中所弥漫的香料味就越来越重,她的心中不免又浮出一抹狐疑。
这屋子的建造全然仿制前都古朝宫殿旧迹,他贵为一国之相,在自家府邸这般建造就不怕被人发现安个谋逆之名,他沈万安权野倾朝是不假,但行事向来滴水不漏,岂能在这个时间点坐实了自己的忤逆之心,难不成真因一个倾州刺史,他就与皇帝生了嫌隙,起了逆反之心?
可转念一想这房屋的修葺时间,侞卿又顿觉不对劲。
按照他们的说法这秋熙苑是由隋遇不久前才下令重修,可隋遇哪能真有那么大的权力,实际的操办还不是按沈万安的命令来办。
可若说屋内的富丽堂皇可以短时间建造,但这四壁的香料少说也得两三年的积攒,而两三年之前正是沈万安最为春风得意之际,又岂能生出异心?
虽说世无永恒的君臣之道,人非非黑即白一成不变,那深居高位久了的人,见惯了高位的波澜壮阔,想再一攀高峰将所有波澜尽收拳掌之中也是人之常情,但他沈万安身无其他大族可依,能坐至这个位置已是旁人无法企及之高度,况且他早已权势滔天,坐不坐到那个位置又有何意义。
难道说他能预料到之后他会与皇帝生隙?
可那怎么可能啊……
侞卿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的所有猜疑,抬头问道:“相府每逢三年便会定期修葺一番,这秋熙苑素日里来并无人居住,大人为何还要单独重修这院子?”
“未雨绸缪。”
沈万安答得格外坦然,随后又指了指他和她的身体,似乎在向她阐明只是这幅身躯恰巧需要一个温暖的地方而已,而这种建造方式正好符合需求而已。
可侞卿心里还是有一丝动摇,这一切真的只是未雨绸缪,以备不时之需吗?
若她未曾同他奔赴倾州,她断然不会过多猜忌他的忠心,可若他真对皇室一片丹心,又何至于提早备好一屋子的香料,白白为日后落下个不忠的证据?
这般做派非但不像是他惯来缜密做派,反倒像是漏洞百出的刻意为之。
可若是故意……
侞卿眼眸一眯。
那是不是可以大胆猜测其实他早有谋逆之心。
这个想法一出,不由将她后背也唬出一身冷汗。她之前不是没有试探过他的忠心,过往十载她的每一次暗杀任务,都皆向她阐明他为东篱皇室最为忠贞不渝的不二之臣,岂会……
但若是她此番的猜想为真,他到底是因何又是从何时开始发生转变?
若他真有意一举推翻世道自称为王,除了这个相位之外,他是否还有其他势力能够助他一举成功?
问题接二连三紧紧缠绕在一起,一端刚起,另一端便绕了进去,如此周而复始,矛盾相对,难以自圆其说。
她的眸光越来越沉,所有的疑虑林林汇总,终将那个熟悉的问题重新浮出水面。
他到底是何人?
对面的沈万安似乎早已看破她心底的猜忌,侧了侧身之际,身上的狐裘就瞬间滑落至手肘处,便将衣襟前的大半春色都无意显露了出来。
“所以,如今你还敢住在这吗?”
侞卿被他这一问,猛地回过神来,一瞧面前的春景不免双颊浮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润。
许是胸前终有抹凉意袭来,沈万安这才意识到自身所暴露的春色,有些局促将狐裘又往上提了提:“这香料加上熏炉的双层保暖效果确实不错。”
听他解释得极其苍白,语气中又带着一丝扭捏之态,侞卿用力压了压上弯的唇角,随后一脸平静坐至一侧,缓缓附和道:“确实暖和不少。”
但想起那个她没有回答的问题,她还是继续补充道:“既然大人都不怕,那妾身又有何惧呢?”
他是一手遮天却对皇室忠心耿耿的忠仆役也好,他是狼子野心欲要逆天改命的反贼也罢,这一切又与她何干。